缺席審判(8)

缺席審判(8)

我有一把檀香扇,精緻纖細芳香,宛如葫蘆花的苞蕾。我喜歡穿絲綢的衣裳。我很小的時候就愛跟著養母到絲綢店去。一匹緊裹著的絲綢,在女老闆軟綿綿的手指中滑落,它們明暗交替,象水一樣冰涼,象月光一樣柔滑,當它們發出裂帛一般的斷裂聲時,從中間層層顯示出了美麗的山谷和雲朵,那些漫天翻卷的花紋,象葡萄葉,象鳥,象銀箔,那是一種無法摹擬的美。少女時代的我不敢去碰那些絲綢,我很怕它們是一些不真實的東西,一碰,就要消失。我的第一件綢衣是養母給的。是件舊絲綢旗袍。那個晚上養母把它從箱底拿出來的時候,那些絞絲盤金大花在燈光下亮閃閃地發出樟腦的氣息,那氣息紛紛揚揚地瀰漫了整個房間,那些陳舊的花朵一朵一朵地綻開層層波浪,我在養母複雜的目光下穿上它,在鏡中,我分明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陳年舊夢,那種美呈現出一種古舊的魅力,盤金的花朵象舊照片一樣發出赭石的顏色。那時我才14歲,可那件旗袍在我尚未發育成熟的身體上並不顯得肥大,實際上它非常合身,只是長了許多,可以想象當年它的主人相當苗條,那個相當苗條的女人不會是我的養母,我想。養母微微一笑:「你可真象她。」我問:「象誰?你說我象誰?」養母又是一笑:「其實也不太象,你看這是她20歲的時候穿的,你20歲的時候就不一定穿得上。她長得又高又苗條,不是瘦,是苗條,現在的女人要麼胖得象豬,要麼一身排骨,根本不懂得什麼叫苗條。就這麼說吧,她腰身細得象瓶子口,可是連一根骨頭也看不出來,我年輕時也就算是好的了,可她一出來,我就得躲出去,不然看不得呀,沒見過她走路,就不知道什麼叫風擺楊柳,那種媚氣,慢說是男人,真真是我見猶憐呢。」我笑道:「姨媽說得過了,什麼女人,就敢把姨媽這樣的給比下去?」養母差一點中了我的圈套,急著找照片,可是忽然之間,清醒了似的坐下,喝一口涼茶,悠悠地說:「你也用不著著急,有一天,你會知道她是誰的。」我的養母羅冰在戰爭時期是一位著名的女指揮員,而養父是養母的部下。從我記事起就知道養母身體不好。養母羅冰一直在各種各樣的療養院里養病。羅冰患有各種慢性疾病,而且不能生育,但我始終認為,養母羅冰是世界上少數真正美麗的女人之一。這種女人即使三災八難被炸幹了汁水剩了骨頭,那麼骨頭也是真正的冰雪質地非同凡響。羅冰有一種病態美,我難以想象象她那麼病懨懨的樣子能夠指揮戰場上的千軍萬馬。但是這個事實卻被養父無數次地證實了。養父最大的嗜好便是炫耀養母的功績。養母羅冰是我一生中最早遇到的女權主義者,走進養母家的各種男人臉上都掛著尊敬與欽佩,是由衷的,而不是被迫的,這使我感到驕傲。我曾經有一度叫養母媽媽,因為我那時有叫媽媽的需要。養母卻對這個稱呼堅辭不受,她堅持要我喊她姨媽。養母對我說,「你有媽媽,等你再長大些,我會把她的故事講給你聽。」可是她並不了解她的養女有多麼聰明。有一天,當養父又在炫耀養母功績的時候,拿出了一張舊時的照片。這張舊照片已經泛出一種古老油畫的顏色,但是我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個身穿八路軍軍裝的年輕女人是自己的養母。養母羅冰正伸出一隻手跟眼前的幾個男人說話。養母身邊是個穿旗袍的女人,雖然是側面且照相術十分低劣,仍然能看出那是個美麗的女人。似乎比養母還要美麗得多。我一下就指向那個女人問這是誰。養父象被燙了一下似的收起照片,養父說這是不相干的人,偶然照上的。對於養父的話我決不相信。若干年後,那場運動期間,我象所有的年輕人一樣闖入自己不熟悉的那個世界。那座神秘的幃幕如此固執地遮擋在我面前,使我有一種迫不及待想撕開它的**。我以破四舊為名開始翻查家裡的東西。那些平凡的物品因為被塵封日久而變得昂貴起來。就象一隻因歲月的積澱而不斷升值的手飾匣──多少年之後我在M國的海底遊樂園看到了它們。那是一隻巨大的海盜船。所有的珠寶都被蛛網塵封著。有一些柔軟的海底生物在撞擊著它們。就那麼徒勞無益、九死不改悔地撞著。終於有一天,我在《**走遍祖國大地》的畫象背後了現了秘密:那是張很大的舊照片,顆粒居然很細膩,比過去那張照片好多了。那上面是個梳著髮髻的少女,穿剔空鑲花馬甲,象一顆小小的花蕾一樣,還沒完全開放,便已經看出一種卓然不群的美了。──她正是那個穿旗袍的女人,是那個女人的童年時代。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是的,這是你的媽媽。你終於找到她了。但是我要告訴你,她是革命的叛徒。」我回過頭,看見養母羅冰站在黃昏的光線里,因為是逆光,看不見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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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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