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爻(5)
天成回來再沒有見到梅花。天成憂鬱的眼神更加憂鬱了。梳兒看見天成打開窗子,讓大團大團的柳絮飛進來,就去把窗子關上,天成就嘆道:蠢材!
蠢材!梳兒知道少爺是從不罵人的,少爺若是發脾氣,那一定是心裡難過得要命。
少爺本來是回來度春假的,但不知為什麼呆了幾天就走了,這一走,就沒再回來。
天成死在日本投降的那一年。那一年,天成所在的大學向南搬遷,就在搬遷的路上,天成得了惡性傷寒,玄溟和若木得到消息趕往醫院的時候,天成已在彌留狀態。
若木驚奇地看到弟弟白晰的臉變成了煤炭樣的黑色,她在恍惚間覺得那不是弟弟而是另一個人,那是她第一次強烈地感覺到死亡對於人的狀貌的改變。
天成最後的要求是想吃一個橘子,儘管喉嚨里塞滿的痰使他的發音完全走了形,但若木還是從他的口形辨出了橘子二字。
於是若木飛跑到街上去買橘子。若木在內心焦急的時候依然沒有忘記討價還價。
回到病房時若木聽到玄溟傷痛欲絕的哭聲。天成已經斷氣了,但眼睛還睜著,玄溟幾次試著合他的眼睛都合不上。
若木把一顆金黃明亮的小金橘放進天成張開的嘴裡,天成的眼皮一下子合攏了。
玄溟又痛哭起來:可憐的孩子,誰知他受了多少罪啊!就想吃口橘子,以後媽媽每年給你買!
……可憐喲,造孽喲!……若木也在默默流淚,但是若木覺得自己的眼淚是流給別人看的,就連母親的淚也帶有一半以上的表演性質。
若木覺得母親更多的是在發泄自己的憤懣。當時距隴海鐵路疏散家屬已經有4年了。
鶴壽和玄溟藉助於國難結束了婚姻,雖然並沒辦什麼手續,但實際上已經天各一方了——若木帶著一對兒女南下,鶴壽順水推舟地把妻子兒女推走了,他獲得了自由,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把戲子們領回自己的家,在溫柔富貴鄉里細細品味紅巾翠袖們的美麗多情。
只是他忘了這溫柔富貴鄉的虛妄——在日本人的炮彈面前,隨時可以化作塵土。
天成被安葬在學校附近的一座小山上。頭天晚上,玄溟反覆綉一雙金橘圖案的鞋墊,玄溟說是一定要讓天成帶走的,可不知為什麼,針總是刺在手上。
若木一覺醒來,看見母親坐在燈下,高舉一雙血跡斑斑的手,一頭黑髮在一夜之間全部變得灰白,灰白的長發沒有挽成髻,而是披散著,從窗外吹來的夜風把頭髮高高颳起,玄溟的一雙眼睛直直地瞪著睡眼惺忪的若木,十分猙獰。
若木驚叫了一聲就把自己藏在了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