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爻(6)
我決定在金烏生日那一天送她一件禮物。我知道金烏最喜歡什麼。我手上的這件東西是我最心愛的,它屬於一個遙遠的時代。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外祖母玄溟照例在做古老燈具的拆裝遊戲。我悄悄地醒來,從睫毛的縫隙里看著那盞燈。那海棠花一般的錦繡燈盞照亮了我的前額,那是紫羅蘭色的水晶,我甚至能看清水晶里的斑點。那一定是水的精髓,是水晶體內不可名狀的芬芳,那是迷宮,我甚至覺得那裡面漂浮著無數個靈魂,正在掙脫著金或銀的珠胎,轉世投生。我在一瞬間就斷定了它的價值。就在這時飄來了茶香。外婆走出去了。我知道,接下來她要在那盞燈下喝茶。在花燈下茶水會慢慢涼去。我覺得,那象是一個儀式,一個只有外婆才知道的儀式,古老而神秘。等她回來,我已經把一切都做得天衣無縫。我悄悄地拿走了一塊水晶,一片紫羅蘭的花辨。我拿走它完全是出於好奇,我認為在那一大片繁茂的紫羅蘭花里,一片小小的花辨微不足道。我完全沒有想到恰恰因為這一片小花瓣,外婆便再也無法結起那盞燈。外婆的燈是結構精密的電腦,哪怕失之毫釐,程序都要出問題。假如當時外婆能夠溫和一點,冷靜一點,私人化一點,我也許會有別的選擇。但是外婆象對待一切事情那樣立即就暴跳如雷,外婆的小腳一顛老高,象安了彈簧似的。象慣常那樣,我一到這種時候就覺得周圍變得不真實了,唯一真實的是外婆腳上那兩粒跳起跳落的菱形綠玉。那曖昧不明的綠色把我弄得昏昏沉沉。就在外婆推開門,向著父母的卧室大吼大叫的時候,我飛快地把「罪證」扔向了窗外。那個夜晚很有些戲劇性,父母衣衫不整地衝進房間,瘋了似的把我從床上拽下來,我還頭一次看到父親如此嚴厲,父親說:「外婆的東西,到底是不是你拿了?」父親說:「是我的女兒,就應當是誠實的人。」我剛想張嘴,母親哭嘰嘰的聲音又響起來,沒有任何一種音響能夠模擬母親那種聲音,那種聲音可以穿透頭顱直接侵入人的腦髓,我覺得任何人在這種聲音面前都只有投降。母親哭嘰嘰地說:「這個死丫頭,真是攪家精呀,可憐我做了一天的牛馬,大半夜的還不饒我睡個整覺呀,我前世作了什麼孽呀?可憐喲,造孽喲……」在這種聲音的逼迫下,父親照例受不了了,父親受不了的結果就是我要皮肉受苦。這一切早已成了惡性循環,但我每一次的痛苦仍然是那麼新鮮,那麼尖銳,我心裡的傷口一直在流著血,從來沒有真正痊癒過。儘管我已經在身體上作了充分的準備,但還是沒有抗住父親的第一下拳頭。我一下子站不住,倒在床欄上,母親的聲音再次響起,這回已經不再是哼哼嘰嘰的了,而是突然變得冷酷異常。母親說:「你看這死丫頭多會裝,爸爸並沒有使多大勁,你是爸爸心愛的女兒,他怎麼捨得打你呀?小小年紀就這麼會演戲了,長大了還了得了?你不把全世界的人都給騙了?」我覺得母親的話就象一柄金屬的鎚子,把我的心都給砸癟了。我只會哭,可什麼也說不出來,我的語言能力太差,我不知道上帝讓人學會語言首先就是為了給自己辯解的。我什麼也不會辨解,但是我哭著哭著,耳邊有個什麼卻在獰笑起來:「你們打吧,罵吧,我已經把你們的寶貝扔了,我不會還給你們的。」那耳語聲響了好久了。它往往在最關鍵的時刻給我力量,不管這力量是正義的,還是邪惡的,它都是我唯一敬畏的神祗。後來外婆只好找了一塊玻璃做代用品,把那盞燈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