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蕪童話(2)
天已經黑盡了的時候,我的病房的門開了,一股新鮮的潮濕湧進來,還有一朵一朵的大雪花。燈打開了,開燈有一聲很清脆的聲音,燈光瀉了一地。我首先看見的是一大包東西,然後才看見被東西擋著的小桃。那一個大口袋象是阿里巴巴的袋子,裡面的東西掏也掏不完。我驚奇地看見了五彩繽紛的罐頭,在那個沒有色彩的年代,那些罐頭的確可以稱作「五彩繽紛」了。那口大白豬,那熟悉的大白豬,自然是午餐肉罐頭,看見它我就覺得舌尖上有一股香味涌了出來,有一年過年,爸爸曾經單給我留了兩大片午餐肉,我把它們夾在大白饅頭裡,慢慢地嚼,從此那香味就留在了舌尖。鳳尾魚、菠蘿和山楂罐頭也是那麼惹眼。小桃笑嘻嘻地說:「就是沒有餃子,不過我給你帶來了這個──」小桃把一大包鬆餅放在我眼前,這種鬆餅別處是吃不到的:一層層地用鴨蛋黃裹了,皮上灑了一層芝麻,烤得噴香鬆脆。兩個女孩在茫茫大雪中的一所小房子里吃著一頓聖餐。我們吃得那麼饞,那麼香,把整個世界都忘了。但是世界並沒有忘記我們。上天在那一瞬間給了我們一個慈愛的笑臉。窗子被風吹開了,大朵大朵的雪花飄進房子,那些雪花凹凸有致,吐納自如,就象能夠呼吸的生命,在若明若暗的光線里,和諧地採納光照,宛如一朵朵美麗的花,由於色調變幻而產生奇異的效果,光線把我們和雪花的剪影分成了幾個部分,好象羅可可式教堂的彩繪玻璃似的。這樣奇異的時刻總能給人帶來幻覺。我看著眼前的小桃,忽然覺得,小桃就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的天使。這樣可愛的女孩,一定有許多許多人愛她。於是我問:「小桃,你有男朋友嗎?」小桃眨眨眼睛,把最後一點菠蘿罐頭裡的糖水倒進嘴裡:「當然,我的男朋友就在蓮池那邊養鹿,想要鹿茸嗎?開春以後讓他割點茸送給你。……你呢?你一定也有男朋友吧。」我竟鬼使神差般地點了點頭。「我的男朋友個子很高,很帥,還會騎馬。」小桃說。「你的呢?」我的臉紅了一紅:「他么,長得很好看,比我好看多了,他的力氣大極了。有一家寺院的老方丈,非常器重他。」「哎呀,你可要告訴他,千萬不能跟什麼老方丈多來往,要是出家當了和尚,你們就結不成婚了!」我心裡有什麼東西突然下落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在描述想象中的男朋友的時候,為什麼要以僧人圓廣為藍本。那個英俊的年輕人,他已經是和尚了呀!我這才大夢初醒般地感到了一種疼痛。那是一種新鮮的初潮一般的疼痛,就象那天我的**被刻上了兩朵梅花一樣的新鮮。但是那時我的全身心都在感受著另一個人,以至對於初夜的慘痛現實與近在咫尺的英俊少年麻木不仁。我總是晚一拍。然後是放棄。我的一生都在不斷地放棄。實際上,在許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圓廣」的真實身份。有一天,他終天亮出自己真正的身份證。也就是在那一天,他離去了。又過了許多年,當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那個英俊的青年已經永遠消失了。那一天,我忽然發現謊言給人帶來的快感,當我撒謊說自己有男朋友的時候,我是那麼快樂。前所未有的快樂。那天晚上我很久都在興奮著。圓廣那張曾經被忽略了的臉,突然以高倍望遠鏡般的清晰,出現在眼前。我記得每一個細節。那年輕人眼睛里滾動著的淚水,忽然告訴我,他的心是仁慈的,我現在猜測出了他當時的兩難,我驚訝自己竟然能那樣自然地接受一個陌生的男人。我從他的臉上讀出了自己的殘忍,是的真正的殘忍者是我,他把我看作一個惹人憐愛的女孩子,而我的眼睛里卻沒有他,他不過是一個可以使紋身正常進行的工具。現在那些雪花飛進窗里,帶給我的疼痛不再是不可忍受的了。那一片片放大了的雪花,就在眼前,貼在門上,猙獰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