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蕪童話(6)
我夜裡睡不著的時候一直在想著小桃的故事。小桃的母親叫梅花。我隱約記得母親和外婆都曾經提到一個叫梅花的侍女。外婆毫不含糊地說,在所有的傭人中,梅花是最漂亮最能幹的。而母親只在對我生氣的時候說,過去有個叫梅花的丫頭,擰得很,最後還不是嫁人了。丫頭片子,鬧出大天去,最後還是要嫁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每當母親這麼說著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的心在流淚。我從那時起就把世界上的女人分成兩類。一種是母親式的,一種是女兒式的,我逃到這個遙遠寒冷的地方,並沒有逃避母親式的管轄,母親式的女人到處存在。有個母親式的女人就睡在對面的土炕上,她叫陳玲。陳玲雖然比我大不了幾歲,腦門上卻有一道很深的皺紋,一雙長眼睛有點邪視,越發顯出那道皺紋的陰險。陳玲是個天生的領導人,這間屋裡三十幾個女孩子,統統都在她的治下,誰也逃不掉那雙邪視的眼睛。有一回鏟地,那裡的地壠都有十幾里長,我那時正拉痢疾,鏟上幾鋤,就要往路邊上跑。等跑回來,便要被拉下一大段。陳玲在前面喊:「每人每天給我包一根壠,鏟不完,哭也得給我哭出來!」陳玲的聲音充滿了威懾力,我恨不得自己長出八隻手來,追上大夥,可是,我被拉得那麼遠。吃中飯的時候,因為離送飯的牛車太遠,我只好餓著肚子。我的前面,除了黑土還是黑土。望不見天。在天已經黑盡了的時候,我終於鋤到了盡頭。但是地頭上黑壓壓地坐了一圈人。黑暗裡響徹了陳玲的聲音:「羽是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小姐,我們大家要注意和她劃清界限。」陳玲的聲音象是擲進了深深的空谷里,在我的耳畔一遍遍地發出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