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5)

廣場(5)

韻兒的母親綾,此時正在遠離那座城市幾千里的西北,和一個男人在工廠宿舍里睡覺,而那個男人並不是王中。綾從小就喜歡製造一些戲劇,在這方面,綾的靈感比若木有過之而無不及。那個男人叫做胡,是綾和簫的師傅。胡個子矮矮的,毛髮濃密,渾身象有使不完的勁兒。胡離了婚,二茬子光棍確實難熬,瞄準的幾個女人里,只有綾沒費什麼勁兒就到了手,他知道綾的丈夫就在離此地不遠的那個兵工廠里。綾有一種渴望暴力的傾向。新婚不久她就對於丈夫失去了興趣。譬如**,王中永遠只有那麼一套,一點兒新鮮玩藝兒也沒有,又如溫吞水一般,令她厭倦。而眼前的這個胡,卻有著千奇百怪的花樣兒,兩人在一起有如烈火乾柴,每天都要鬧到半夜。綾讓胡把自己的雙臂捆在床檻桿上,身子彎成一道美麗的弓形,就象《一千零一夜》里的那個女人。綾真是個想象力極強的聰明女子,無師自通,她的這種姿式,在十幾年之後的黃色錄象帶里,胡才有幸重溫。每逢這種時候,胡就象條狗一樣趴下去,用長著厚厚舌苔的舌頭,溫柔或者惡狠狠地去舔綾的身體,而綾,就象一隻發情的母貓一樣,斷斷續續地哼嘰著,扭動著,不知是痛苦還是舒服,也許是又痛苦又舒服。可是有一天,胡在做了這些動作之後,忽然嘆了口氣。「可惜……」他說。「什麼可惜?」綾一下子撐起身子,她忘了她的雙臂都是被捆著的,繩子把她結結實實抻了一下。「你就是太瘦了一點兒,……」「你喜歡胖的?」綾比劃了一下,簡直要笑出聲了。「……」「那還不好辦?我的妹妹簫就胖得很,你有本事找她去!」綾氣呼呼地用毛巾被擋在了自己胸前。「又耍小孩脾氣了是吧?幹嘛對我提別的女人?你是最好的,永遠是最好的……」完全沒有消化,也沒有過濾,綾就把胡的呢喃聲生生地吞了進去。她確實認為,自己是最好的。她從心裡看不起二妹簫,簫的一切都那麼平常,臉上的表情那麼直白,動作那麼笨拙,完全沒有她那帶鉤兒的眼風和裊娜的媚態,而這些都是天生的,永遠學不會也沒法學的。真是外婆說的:「一娘養九子」。她從小的自信一半都來自簫,每每與簫同出,大人們誇獎的,肯定是她。聰明,好看,活潑,這些詞兒在語文老師沒教她之前,她已經從大人們的嘴裡聽得爛熟了。為了表現出與眾不同的自信,她主動地找來了簫,她說,胡師傅,請你嘗嘗我二妹做的飯,好吃得很哩。簫做飯和她做別的事情一樣穩重踏實。簫仔仔細細地把米淘凈,炸好了辣椒油,做了一個回鍋肉,一個燒豆角和一個西北的特色菜:髮菜肉卷。還有湯。簫還在做湯的時候,綾和胡已經把菜吃得差不多了。綾從小因受到外婆的庇護,處處要多吃多佔,每次家裡吃些好的,外婆總要單留出一份給綾,綾常常要吃了雙份,別人倒也沒說什麼,只有若木要向陸塵嘀咕兩句,也並不見得是惡意,陸塵就要氣得哼哼:「好吃懶做!」若木是天生的政治家,很會搞平衡,很會抓主要矛盾。陸家的主要矛盾自然是玄溟和陸塵的矛盾。這矛盾要追溯到40年代,當陸塵知道新娘比他大五歲的時候,他頭一個感覺就是被人騙了。騙人的自然是他那精明的丈母娘──陸塵從一開始就有些怕她,那老太太坐在管二教室的最後一排,看上去是在從從容容地繡花,但是他總是覺得身後的一雙眼睛在慢慢地把他洞穿。後來他們在所有問題上都意見相左,包括對待孩子的問題。綾是玄溟心愛的外孫女,在陸塵那裡便失了寵;而羽則恰恰相反,取中的是簫,簫在家裡,既沒有得到太多的疼愛,也沒有受到太多的菲薄,簫是安安靜靜的,可有可無的。簫看到桌上的杯盤狼籍,並不說一個字,只臉紅紅的坐下去悶頭喝湯。那時的簫真是個純潔的女孩子,見了任何男人都要臉紅。簫的羞怯狠狠地撩撥了胡,但胡是有經驗的男人,懂得在各種不同的場合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懂得含而不露和引而不發的道理。所以胡只是有節制地噓寒問暖了一番,很符合作為一個師傅關心徒弟的分寸。但是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簫拿著臉盆到水房去盥洗,好象完全是偶然的,她遇見了胡。胡依然是一臉嚴肅,倒是簫一下子臉紅心跳得不知道怎麼好,當時簫只穿了一件寬鬆的大背心,晃晃蕩盪的頂出高聳的胸脯,簫看見胡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把胸脯收回去,她彎腰探肩地把身子側過去放水盆,嘴裡含糊地叫了一聲:「胡師傅。」胡卻十分坦然。胡坦然地走到簫的面前,十分自然地笑著:「那天真感謝你的那頓好飯菜,廠子里都說你能幹,這回我算是領教了。送你件小禮物,算是我的一點謝意吧。」胡說著就拿出一枚**像章,是夜光的,在幽暗的水房裡放著瑩瑩的綠光,簫一看見那綠光眼睛就亮了,那時的像章,是寶貝,尤其是夜光的,剛出來的時候,眾人都搶。胡看到簫的一雙眼睛就放心了,他大膽地走上前去,很認真地為她別在胸前,為她別像章的時候,他看見那一對飽滿的活物正突突地跳著,他的手指象是不經意地觸了一下,她的反應簡直強烈得出乎意料。一個月之後,廠子里所有人都知道,胡和簫好了。傍晚的時候,常看見簫坐在女工宿舍的門口,一針針地打毛線襪子。有的老女工就逗她:「悠著點兒,別把眼睛做壞了,雞上籠,越做越松!」簫抬頭望一眼,不作聲也不笑,還是很嚴肅地繼續做,象是從事一項什麼神聖的事業。她不願把自己認為很嚴肅的事情搞庸俗了。以簫的想象力,怎麼也想象不到,正是親姐姐綾在背後操縱著這件事。在胡指定的那些日子裡,綾總是如期而至。綾絕對是性解放的先鋒,她從開始就把那麼多著名學者通過無數次討論都沒搞懂的問題分得清清楚楚:愛情,性,還有婚姻家庭,是一定要分開的。這三方面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都很重要,缺一不可。愛情,是流動著的,是瞬息即逝的,需要不斷地佔有,不斷地更換;性,於目前來說就是眼前的胡,他能很好地滿足她,聰明地、不言自明地滿足她各種難以啟齒的**;而婚姻,最理想的丈夫莫過於王中了:忠心耿耿,體貼入微,山盟海誓,象條狗似的對她死心踏地。而且最妙的是,他不在身邊,就是想管也管不了她。所以那一時期的綾如盛開的春花,八點二十的美麗眼睛里處處流露出極大的滿足。26歲的綾梳著小刷子穿著娃娃服,看上去就象是16、7的小丫頭似的,每當廠子里的老職工見到綾與簫兩姐妹的時候,總要開開「妹妹象姐姐,姐姐象妹妹」一類的玩笑,每逢那時,綾的得意之情便溢於言表。然而,聰明的綾忘了一件事,一件也許是最最重要的事,那就是:事情總是會變化的,而她的個人魅力在變化中也許會大打折扣,彷彿一個故事還沒有講完,便被連根拔去。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胡的心態起了變化,微妙的變化。他的心裡關於兩姐妹的天平開始傾斜,向簫傾斜。在綾秋波頻送笑靨橫生滿臉跑眉毛的同時,簫不言不語地為他織好了一件件毛衣一雙雙襪子,為他把衣服熨得看不出一點折,飯菜做得挑不出一點刺,最重要的,是簫從不象綾那樣纏著他,他來去自如,遊刃有餘,這對於一個象胡這樣的男人來說,簡直太重要了。那簡直就是一切。胡漸漸開始尋找各種借口躲避綾,在被胡閃過的那些日子裡,綾簡直就象扎了嗎啡一樣興奮,綾下了班以後就騎著自行車到處亂竄,去找胡。借口也很妙:我妹妹要找胡師傅,你們看見了嗎?廠子里的人象看笑話似的看這姐妹倆演雙簧。終於有一天,一個得過小兒麻痹後遺症的女工給了綾最後的答案:「你妹妹不是和胡師傅在一塊兒嗎?倆人吃了晚飯就鑽小樹林兒了,你沒看見?」小樹林兒里的一幕至今讓簫難以忘懷。她看見姐姐風馳電掣般地騎著自行車,兩隻眼睛里竄著火苗,那模樣兒象是要來殺人。她看見姐姐把車摔在一邊就直奔胡而去,奇怪的是胡的神色並不十分慌亂,好象視死如歸地在迎接盼望已久的事情似的,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姐姐又急又快的耳光已經重重地煽在胡長滿鬍髭的臉上。耳光的聲音並不清脆而是疲踏,就象是重物落在棉花包上的聲音,她看見胡的嘴角很快被鮮血糊住了。血的幻影飄浮起來,把她的眼前染成一片赤紅。她聽見赤紅的霧裡傳來姐姐發瘋一樣的語無倫次的惡罵:「不要臉的,還沒過河就拆橋,臭流氓!臭流氓你照照鏡子,你也配!你也配一個人霸著我們姐妹倆!……嗚嗚……你現在用不著我了,不要我了,你也不想想,要不是我說話,我妹妹能理你嗎?蕭!蕭!你要還是我妹妹,從今天起就別理他,他是流氓!是地地道道的臭流氓!……」綾的性子實在是太急了一點,她的聰明全被她的性子耽擱了,這點很象她的外婆玄溟。假如她能講點策略引而不發,或者稍微沉一沉,那麼最後的結局很可能完全兩樣,而現在,她註定只剩下了一種結局。簫獃獃地站著,半天才明白過來,明白過來之後她就覺得一陣噁心。人的心確實可能破裂,如果這種令人作嘔的感情是愛的話。但是簫哭不出來,在快要墜落的高原的太陽照射下,簫的臉上隱隱現出兩塊「老模紅」,看上去象雪天里的果子一樣樸實,還有那雙布鞋,是外婆親手納的底子,她一直穿著,這時在夕陽里顯得很寧靜。簫的第一次愛情還沒盛開就流產了。她閉緊雙眼,不願看見沒有了愛情的自己,她知道,她已經被自己的忠貞損傷無餘。而綾,或許連她自己也沒想到,自此之後,她生活在了人們的白眼和譏笑之中,她那麼努力,那麼用盡所有的氣力展開的遊戲,竟有著血腥的結局。兩個月之後,收到一封匿名信的王中從兵工廠趕來,把綾領走了。本來象狗一樣死心踏地的王中再沒有了狗的馴順,他把綾給揍了,開了這個戒,便一發而不可收。王中的心被傷透了,所以後來他罵:忘恩負義的婊子!──這件事為十年後兩人的離異埋下了伏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耽美同人 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上一章下一章

廣場(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