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6)

廣場(6)

若木敲響這扇門的時候心裡總覺得彆扭。她自然記得若干年前,孟靜母女那兩個不速之客突然闖來的情景,從那時起家裡就一直不得安生。最讓她鄙夷和不可忍受的,是陸塵的被放逐和孟靜嫁給了新一任的院長。這兩件事幾乎是同時發生的,而且,是在她們母女在陸家躲過了三年自然災害之後。大學時代的孟靜就從來沒入過若木的眼。雖然有兩分姿色,到底是小家碧玉,不過是個鐘錶匠的女兒,而且,她一直那麼不顧臉面,狂熱地追求弟弟天成,真讓人替她害臊。她咬定在天成一生中最後的那些日子裡,是她和他在一起,她成了他沒有名份的太太,而亞丹就是他們愛情的結晶。她繪聲繪色聲淚俱下地描述她和天成如何相親相愛、相濡以沫,並且對玄溟「姆媽姆媽」地叫個不停,弄得玄溟把嘴撇得象油勺一樣,若木雖然沒什麼表情,卻是一肚子的瞧不起。在孟靜母女住在陸家的那段日子裡,孟靜對天成一相情願的愛情一直都是陸家的一個話題。確切地說是玄溟和若木之間的話題,每當玄溟對什麼不滿、怒火漸漸燃起的時候,若木總是適時地把話題引導到孟靜身上,猶如洪水找到了宣洩口,玄溟再不會想現實現世的事情,而是開始前三皇后五帝地懷古,最後以痛罵孟靜狐狸精、痛哭天成英年早逝而告終,這是陸家的又一個循環,良性循環。但是這種良性循環並沒有持續多久,陸塵就被放逐了。而孟靜嫁給了新任的院長,無論玄溟和若木的語言多麼刻毒,但最後的勝利者卻是孟靜。所以,如果不是陸塵動了氣,一定要把羽叫回來,若木是絕不願走進這扇大門的。但是若木的運氣很不好,給她開門的恰恰是孟靜。孟靜早已隨丈夫調離了交大,一年也不過回來兩三次,卻偏偏讓若木給趕上了。好在孟靜是很會應變的,怔了一分鐘之後就堆下了一臉的笑容:「若木姐,貴客呀,快請坐,難得來一趟,快嘗嘗我帶回來的好龍井,是人家送我們老楊的……」若木依然站在原處,肚子里又在冷冷地笑,她笑孟靜三句話離不開「我們老楊」,就象過去聲淚俱下三句話離不開天成一樣。應當欽佩這個女人的生命活力,她總在不斷地做,不斷地走動,她走動的時候兩腳生風,大小姐出身的若木常常因此感到暈眩,但是她做了十幾年了,走動了十幾年了,並不見老,只有淺淺的魚尾紋,步子仍然象年輕時那樣有彈性,見到這樣的女人若木就全身不舒服:若木的臉仍然是年輕人的臉,可若木的步子卻早就有了老態,大約是因了成天坐在藤椅上不動彈的緣故,若木很不善於走路,走上幾步就累得很,而她那疲軟的腳步,讓別人聽起來也難受得要命,於是她也就越發不願動彈了。若木肚裡的冷笑並不妨礙她臉上和顏悅色的表情:「你可別客氣,我呀,還真是喝不得茶,現在喝上一口,夜裡也要一宿都睡不著,人家送給我們老陸的碧羅春,聞著真香啊,那天我趁著還早,悄悄喝了一小杯,還就是靈,真的那天就睡不著了!你瞧瞧,我這不是窮命富身子又是什麼?現在家裡還放著兩桶碧羅春,是今年的新茶,你要是喜歡呢,就拿去喝好了。」孟靜噎了口氣:都什麼時候了,還拿著小姐的款兒,來壓人。一面臉上堆著笑:「若木姐是來找羽的吧?羽跟著亞丹上班去了,她現在亞丹的廠子里當了臨時工,你不知道?」孟靜懷著一種欣賞的心情看著若木的臉漸漸蒼白。若木鼻子里嗤了一聲:「這個死丫頭,專跟人唱對台戲!家裡又不是養不起她,偏要去當什麼臨時工!下賤!……」下賤是若木最常用來罵人的話,聽到這個詞孟靜就心潮起伏難以平靜,她想起當年和亞丹孤兒寡母的來到這座大城市,背前面后不知遭了若木多少荼毒,虧了還是過去的老同學,還和天成有一段戀情!若木竟是半點情份也不講的,孟靜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燈。「若木姐,還是想開著點吧,孩子大了,人大心大,想管也管不了。就說我們亞丹吧,交了男朋友,都不跟家裡說,羽也有二十幾了吧?操心的事往後還多著呢,你還操得過來?」孟靜幾句不咸不淡的話,一下子擊中了若木,她隱忍多年的脾氣一下子發作了,根本沒有多加考慮,她把手心裡一直攥著的、寫著那首詩不象詩、詞不象詞的那頁紙,一直伸到孟靜的鼻子底下:「你瞧瞧,瞧瞧!要說管,你也該管管你們家的亞丹了!羽雖然不懂事,到底幼稚,她是寫不出這些來的,你瞧瞧,寫的是什麼東西!……」若木怒不可遏地把那頁紙扔給孟靜,轉身就走,把門拍得山響。在門口還丟了一句話:「一會兒羽回來,勞駕你叫她回家!」孟靜半晌才抖著手展開那頁紙。署名圓廣的那些句子象一把把飛刀似的跳到眼前,她的心砰砰地劇烈地跳了。但是她到底是聰明的、機巧的,她認出那些字跡完全不是亞丹的。署名是圓廣,字跡是羽的,與亞丹完全沒有關係,但是她要弄清,圓廣究竟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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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中國女性文學力作:徐小斌《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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