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苒入宮
春日漸暖,宮中草長鶯飛。
乾福宮內,陸子響正與柳愈商議朝事。
香漏滴答,日疏影長。一襲明黃華服的天子端坐於梨花案后,俊美面龐上凝著一分沉色。他修長指尖掠過案上奏摺,最後在北關邊訊的信紙上停住了。
他面前,立著柳愈。雖已是暖春,可柳愈已經一身厚重衣袍,以御偶爾寒風。
陸子響先問了泛紅潮訊之事,又提點了幾句邊關戰事。未幾句,柳愈忽然道:「上次陛下與臣商議之事……臣覺得,陛下應慎重行事。」
這話雖有些婉轉,卻是拒絕之辭。
陸子響對鎮南王府到底有些耿耿於懷。他本想利用鎮南王府來對抗廷中權貴,可陸麒陽卻不大願意做他的刀。因此,陸子響便存了幾分將其拔除的心思。
只不過,要陸子響來做個惡人,他卻是不願意的。陸子響做事,總要面面俱到才好,不能損了一個「賢仁」的名頭。因而,他左思右想,想出了一個折中的主意——不如開門將木金人放入關中,如此一來,便是陸麒陽裡通外敵了;屆時,他也能以此罪處罰陸麒陽。
陸麒陽沒有罪狀,那便編出個罪狀來。
大楚英才濟濟,宋家滿門武將,誰不能驅除外敵?待將陸麒陽拔除后,再尋他人駐守邊關,也就是了。
可柳愈卻勸他「慎重行事」,這讓陸子響有些不解。
「柳卿,鎮南王如今行事慎重,若非如此,朕動不得他。」陸子響半倚在倚上,面露凝色。
柳愈道:「便是要拔除鎮南王,陛下也不當拿北關百姓性命做兒戲。」
陸子響眉心一蹙,有些惱柳愈的死腦筋。
話是這麼說不錯,可若柳愈不說,他陸子響也不說,史官也不敢記;這天底下,又有何人知曉此事?
「鎮南王驅逐木金人,本是大功一樁。若說他裡通外敵,百姓定然不會信服。」柳愈躬身,言辭愈發懇切,「且將木金人放入關內,百姓便會受盡流離之苦。陛下乃仁君,必然見不得妻離子散。」
柳愈的話中意思已經極是明顯了,想來是不同意自己的決定了。
陸子響在心底低嘆一聲,露出溫和笑意來,道:「柳卿思慮的周全。是朕方才疏忽了,不曾考慮到百姓之事。」頓了頓,他見柳愈的面色似乎不好,便體貼道,「朕瞧柳卿今日咳的有幾分厲害,不如先行回去歇息吧。」
柳愈應了聲是,便告退了。
待他瘦長身影跨出殿外,陸子響面上的笑意便頃刻消失了。
從前,柳愈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門下數一數二的得力幹將。可如今,沒了陸兆業這般的大敵,他陸子響大業已成,柳愈便有些不聽使喚了。
昔日柳愈初初拜見他時,曾說過「愈願助殿下平天下」;如今看來,柳愈未必能勝任此等大任。
陸子響正在思忖間,內監便來通報:「啟稟陛下,散騎常侍到了。」
陸子響想了好一陣子,才想起這位「散騎常侍」是誰——是山陰王家的次子,陸敬樺。
陸敬樺與他是堂兄弟,卻並不怎麼熟悉。
山陰王家中無封地,亦無權勢,陸敬樺也是個悠遊散漫之人,從前只會跟著其他紈絝子弟一道滿京城亂轉。前段時日,山陰王替陸敬樺在聖前討要了個散騎常侍的職位,領了幾支兵,這才令陸敬樺擺脫了白身的尷尬境地。
陸敬樺跟著宮人入了乾福宮,拜見了陸子響。
「敬樺堂弟這回入宮,有什麼要事兒?」陸子響對待親眷,一貫溫厚。
「回稟陛下。……吏部拔官在即,臣雖見識淺短,也想……」陸敬樺說著,一副不大有底氣的模樣,「也想舉薦一德才兼備之人。」
陸子響聞言,笑道:「敬樺堂弟不太關心朝事,怕是不太知道,這拔官一事講究的是德才兼備、公而蓄之,歷來皆是由吏部主管的。朕雖是天子,也不可任人唯親。」
言下之意,是無法滿足陸敬樺的要求了。
頓了頓,陸子響又道:「不過,你倒是可以與朕說一說,你想舉薦之人為誰?」
「乃是吳家的吳修定。」陸敬樺道。說罷,便滔滔不絕地例舉其長處。
聽到這個名字,陸子響便無聲地笑了:「敬樺堂弟倒是有一雙慧眼。這吳修定確實才華橫溢,早先已得了殿閣學士的舉薦,不出意外,定是個吏部入等,便不需敬樺費心了。」
陸敬樺聞言,一副訕訕模樣,道:「原是臣多此一舉了。我見那吳家庶子滿腹才華,卻不得重用,便想著幫上一把。」
雖面上訕訕,陸敬樺心底卻一點兒都不尷尬,因他早就知道吳修定已得了旁人舉薦,且此事還由自己一力促成。自己此番入宮,為的也不是舉薦吳修定,而是為了另外一樁事。
陸子響正與陸敬樺說話,忽察覺到殿外似乎有人影探頭探腦。他有些不悅,道:「敬樺,外頭那個沒什麼規矩的,可是你的奴僕?」
無論誰人,面見陛下,皆須屏退僕從,令其在殿外等候。尋常隨從在殿外恭候時,皆是老老實實,還無有這樣探頭探腦、四處張望的。
陸敬樺聞言,緊張起身道:「正是我的丫鬟,她不怎麼入宮過,沒甚麼規矩,還請陛下恕罪。」
聽聞是個丫鬟,陸子響便抬起眼帘,略略望了一眼門外。這一眼,卻令他微微愣住——雖門外那女子只隱隱綽綽露了一半身子,那姿態卻像極了出嫁前的沈蘭池。
陸子響不由起了身,朝外步近,喃喃道:「你竟讓她做了你的丫鬟?這又是在鬧什麼?」
陸敬樺露出不解神色,問道:「陛下這是何意?」
待陸子響走近了,才察覺到門口那女子並非他魂牽夢繞的沈蘭池,而是完完全全的其他人。
她見到聖駕至前,便不緊不慢地行了大禮,將頭埋得極低,道:「奴婢見過陛下。」
她說話的嗓音,輕輕慢慢的,透著一股雍雅,像極了沈蘭池從前高傲的樣子。
「是朕……是朕認錯了。」陸子響恍然夢醒,轉向陸敬樺,道,「這女子是你的丫鬟?她叫什麼?」
陸敬樺遲疑了一陣,目光有些遊離。
他似是很想說出那女子的名字,可口中卻支支吾吾的。待反覆掃了三四遍那女子的身影,他才遲遲道:「她叫做阿苒……本是罪臣之後。沒入教坊后,臣見她擅彈琵琶,便將她贖了出來。」
勇救風塵,倒像是紈絝子弟的所作所為。
陸子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朕知道了。」接著,他轉向女子,又問道:「你叫阿苒?從前姓什麼?」
沈苒眼帘微微一晃,不動聲色道:「奴婢未沒入奴籍前,姓沈,與鎮南王妃是堂姐妹。」
***
將沈苒送入宮后,沈蘭池一時心緒複雜。她其實是不希望沈苒入宮的——那陸子響貫是個口蜜腹劍之人,沈苒興許根本玩不過他。可沈苒去意已決,她也乾脆順水推舟了。
若是能在宮中多一根暗樁,於鎮南王府而言,也是好事。
陸敬樺將沈苒送入宮中,再出宮時,身邊已沒了扮作丫鬟的沈苒。
想來,她已經留在了宮中。
陸敬樺到鎮南王府敘事,見了陸麒陽,便道:「麒陽哥,我已照你吩咐的去做了。」說罷,便有些悶悶不樂地抬頭,道,「沈姑娘還有機會出宮嫁人么?陛下說是要留她在宮中做個女官。」
聽到「女官」這個說辭,沈蘭池險些笑了。
陸子響不願令季家起疑,硬要做出一副帝后恩愛、獨寵椒房的假象來。他想要個女人,還得偷偷摸摸的;不敢明目張胆地納妃,只敢留下她做「女官」,真是笑死人了。
陸麒陽拍拍陸敬樺肩膀,道:「你要我說真話,還是說假話?」
「當然是真話。」陸敬樺愈發悶悶不樂了。
「八成是出不來了。」陸麒陽道,「怎麼,瞧上她了?」
「不是。」陸敬樺一口否決,「我只不過是覺得,陛下絕非易與之輩。沈姑娘一介柔弱女子,孤身入宮,恐怕日後會很艱難。」
「她自己要去的,你瞎擔心什麼。」陸麒陽道,「她既然有把握入宮,你也就別想太多。」
陸敬樺小聲道:「我這要怎麼和吳修定交代?我從他身邊把人騙來,說是借用幾日,如今把人給借用沒了,指不定吳修定怎麼與我發火呢……」
陸麒陽失笑,道:「他哪敢與你發火?若非你提拔賞識他,他哪有今日?」
陸敬樺爭辯:「雖是我向麒陽哥求來的吳修定,可若說『賞識提拔』,功勞還是麒陽哥的,我算不得什麼正經明主。」
陸麒陽卻一本正經糾正:「瞎說。是你提拔的吳修定,和我沒關係。記住了么?功勞是你的。」
兩人說了一陣子話,陸麒陽就將陸敬樺送出王府去。陸敬樺來時偷偷摸摸,沒坐馬車,陸麒陽便雇了頂轎子,差人把陸敬樺送回山陰王府。
剛付了銀錢,陸麒陽便聽到一道熟悉聲音。
「喲,王爺,您身邊那個俊俏丫頭呢?」
陸麒陽抬頭一瞧,原來是張海生。
張海生是京畿衛兵的頭子,也是陸麒陽從前紈絝時的好友。若非有張海生照應,陸麒陽早就因為擅闖子時宵禁而被罰了千八百回了。
「丫鬟?」陸麒陽愣了一陣子,才想起來張海生口中所說的「丫鬟」是誰——從前陸子響還未登基時,沈蘭池曾打扮成鎮南王府的丫鬟,跟著他一道出門,被張海生撞見了。
那時,沈蘭池還說自己是個「極受寵的丫鬟」,讓張海生大驚失色。
「你說她啊!」陸麒陽唇角一勾,笑道,「在我房裡頭呢,不曾出來送客。怎麼?」
張海生聽了,大驚失色,道:「王爺,你如今都娶了妻了,還把她留在房裡?」說罷,壓低了嗓音,湊近陸麒陽,偷偷摸摸道,「不是我胡說八道,王爺你還是聽我一句勸,趕緊跟她斷了吧!」
「為什麼?」陸麒陽陷入深思。
「你想啊,王妃金枝玉葉,必然受不得委屈。那丫鬟長得這麼俊俏,放在王妃面前,豈不礙眼?」張海生比劃道,「早前聽聞你薄待了人家王妃,要是王妃娘娘一個不高興,把那小丫鬟發賣了出去,豈不是難受……」
「我哪兒薄待王妃了?」陸麒陽有些不高興。
「滿京城都是傳言,就王爺不知道?」張海生道,「都說王爺當年去北關,就是為了躲這樁婚事。」
「……」陸麒陽更不高興了,「沒影的事兒,少聽旁人道聽途說!」
「哎!我這張嘴,」張海生知錯了,小小自扇了一巴掌,又道,「總之呀,這女人心,就是海底針。王爺要是想跟王妃和和美美,想要那小丫鬟日後活得好好的,還是趕緊跟她斷了吧。」
「她好的呢。」陸麒陽挑眉道,「不用你多操心。」
正說話間,阿蘿出來了,對陸麒陽道:「王爺,王妃娘娘在找您呢。」
阿蘿話音剛落,門裡頭就出來個衣裝倩麗的女子,一襲燦燦錦衣,髻上珠釵生光,好不富麗雍容,正是沈蘭池。
「阿虎,叫你送敬樺堂弟出去,怎麼送了一炷香還不曾回來?」她有些惱,說話便不客氣了。抬眼間,正好和張海生望了個對眼。
張海生愣了一下,顫顫後退了一步,又一步,道:「王、王妃娘娘……」
他面色變了又變,額上滴下了豆大冷汗。
——這麼漂亮的臉,那可是極其少見的,可不是從前陸麒陽身邊的那個小丫頭?
沒想到她一語成讖,丫鬟真的成世子妃……不,成王妃了!
「咦?」沈蘭池覺得張海生有些面熟,一時又想不起他是誰來。
卻見得陸麒陽攬住張海生肩膀,笑道:「老張啊,我說了吧?她好的很呢,不用你多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