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蠢蠢欲動
【四月】:若她手中有什麼武器,他便是最輕易可以射殺的獵物。某日深夜。末班車。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相遇。他的眼神總是如此的柔和,卻如利刃般刺穿她心裡最堅硬的東西,讓它們迅速地融解。你把目光交織成網,巨大得無處不在,細小得無處可見,你將整個世界都縫在你的目光之中,我無可逃遁。所有的舉動都被你牽引,所有的快樂都被你攪亂,所有的思維都被你折磨。---四月的日記這是行程安排,你看一下。天津、西安、廣州。疙瘩把一張紙遞給她,你能處理好,對嗎?四月把紙接過來。潦草地寫著幾個地名,幾個廠名,其他什麼也沒有,沒有目的,沒有接待人,沒有電話,沒有日期。她抬起眼睛看疙瘩,疙瘩原本是看著她的,這時候卻偏偏將眼光轉開,有什麼問題嗎?他看著她身後的掛歷,是西藏風景,對嗎?嗯,是吧。四月看了看掛歷上全世界人民都知道的布達拉宮。西藏已經成了學習禪宗的聖地,她看過些小說,寫一些性情古怪的遁世的外國人,這些人,彷彿動不動就會躲到西藏來學幾年禪宗,然後再神秘地離開,最終消失於某處,下落不明。去西藏是不是一種時尚?她腦子一動,卻沒有興趣問,只是說,有問題。什麼時候?誰?幾個人?做什麼?四月將紙攤到他面前,不小心觸到了他毛茸茸的手背,又將手往後移去,平靜地解釋道,你沒有說清楚。下個星期二。我不知道幾個人。你先把行程安排好,然後再叫他們訂票吧。疙瘩將手也挪開了,自然地將雙手都塞在褲袋裡,不安分地在口袋裡摸索著什麼,坦然地用那雙湛藍的眼睛注視她。他的目光,總彷彿是那種看進人心裡去的那種目光。她突然覺得有點尷尬,不再說話,只是笑了笑,將紙收回自己手邊。你喜歡西藏嗎?他並沒有離開,還在她桌子前站著,但她沒有膽量抬起頭看他的眼睛,只是猶豫著將桌子上的紙一張張鋪開,不知做什麼才好。努力清了清嗓子,冷漠地說,不喜歡。不喜歡。為什麼?他驚訝地問,那個地方多美啊。沒去過。不知道。不知道怎麼會喜歡?四月仍然沒有抬起頭,隨手抓了只馬克筆,在紙上塗出一道道亮麗透明的水紅色---這顏色,跟她的被子顏色一樣。這是一種豐富的色彩,可以清淡地覆蓋,纏綿地包裹,像水一樣,溫柔地纏繞,一直到令人窒息。她歪著腦袋仔細地盯著這一條條水紅色的線條,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為什麼要在這種毫不重要的地方做出標記來。她太過緊張了。她想,略微吐了口氣,神志才迴轉過來。那麼,你喜歡什麼?他執著地站在她身邊問,似乎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的存在就是一種壓力,使她透不過氣來,彷彿被覆蓋,被纏繞。四月終於抬起頭來,慌亂地看了他一眼,又躲過他逼人的目光,冷淡而又克制地說,什麼也不喜歡。什麼也不喜歡?為什麼?這個答案似乎引起了他無限的好奇心,他哈哈笑出了聲,把旁邊的椅子拖過來坐下,低著腦袋仰視她的眼睛,對不起,我好奇了,我實在是太好奇了,你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因為我不像你那麼好奇。她不動聲色地迎接他的目光,放下筆抱著胸,也學他的樣子,歪著腦袋看他。心裡不覺好笑,鎮定下來,繼續說,你覺得一個沒有好奇心的人,對一切都沒有興趣很奇怪嗎?她頗有興緻地看他,突然覺得自己那種嘗試溝通的本能又開始蠢蠢欲動。哦,拜託。他不相信地搖頭,雙手也跟著像拒絕似的搖擺,怎麼可能?你真的對什麼都沒興趣嗎?比如,嗯,你有男朋友嗎?她平靜地看著他,他正滿臉期待地等待她的答案。其實,他對她一無所知。她所有的人事檔案都沒有註明她的婚姻狀況,這個公司,沒有人知道她已經結婚兩年。如果她願意的話,她已經可以做母親了。這個公司對她一無所知。正如以她的位置來說,對這個公司也一無所知,她甚至不知道這家公司的合資比例,持股人。當然,她也並不關心。彼此陌生,這就是所有的真相。只知其外,就是美好的。就是這樣。公司是辦公事的地方,所有的人相處只需要面對面,背面的一切東西都可以忽略。她可以站在他面前,但站在面前,只是以臉示人,根本沒有必要轉過身,將傷痕纍纍抑或是一清二白的背亮給他看。她也是一樣,她不會去看他的背。他的生活和她毫無關係。面對面,是最具有把握的安全姿態,不會留下無人防守的空白。想到這裡,她淡淡地笑了,注視著他天真的眼睛,頗有些罪惡感,但還是堅定地回答,沒有。沒有?哦,你到年齡了,四處走走,交幾個男朋友,可以提起你的興趣來。他興緻盎然地揚起眉毛,你或許太過安靜了,總是呆在家裡。學會出去玩吧,年輕正是享受的時候。你還年輕,不是嗎?我對男人也沒有興趣。她收起了笑容,不再存心跟他對此話題調笑。他的文化,他的背景,他所受的教育告訴他注重自己的個人的享受,趁著年輕放縱自己的本能快樂。可是,她卻擁有一個不承認生活含有遊戲成分的文化背景,她從小就知道生活要嚴肅對待。她時常嚴肅得痛苦,而她以為這惟一的原因就是,她的背後掩藏著一個毫無安全感的男人,帶給她種種焦慮、不安與苦惱。她需要嚴肅地考慮這些苦難,而不是輕易否決掉自己的過去和現在---即使,她常常被自己的孤獨喚醒,喚起一種遊戲的願望。她在構思一種遊戲,一種面對面的遊戲,註定沒有結局。這種遊戲像公事一樣簡單而直接。她想,這樣乾淨利落的關係,有時是可以緩解壓力的。但是,她卻一直等不到機會。她有時會想象,她碰見一個粗暴的男人,直截了當地挑起**,而不談什麼思想。她只會向這樣直接的粗暴妥協,她知道,任何間接的東西無法打動她。她是個天生喜歡壞男人的女人。璀就是這樣。他沒有花太多時間進行溫柔的追求,第一次約會,他直接將她拖上自己借來的轎車帶出去玩,不去也不行,她不敢跳車。她喜歡這樣粗暴直接的方式,喜歡自己沒時間考慮就被動地接受。這讓她感覺輕鬆,似乎不用負主動行為而帶來的責任,雖然事實上無論主動或被動,她總是得承擔錯誤選擇的後果與痛苦的。她的怯懦和懶惰使她學不會主動尋求,只會安靜地等待。而等待卻總是最渺茫的,即便是犯罪,也得本人積極爭取,消極的等待狀態什麼也換不來,只能終其一生,一事無成。她知道,但是她仍然在等待,或者,她的等待就是不去犯罪的最好借口,就是無所事事的最好借口。哎,那麼,你對什麼有興趣?女人?他一臉的驚奇,歪著腦袋仔細看她,然後又自言自語,不可能,不可能。你胡說。難道你是同性戀嗎?閉嘴,做你自己的事去吧,把好奇心擱在一邊,不要對它太關心了。她放聲大笑了起來,覺得這個人天真到了可笑的地步,你不是很忙嗎?好吧,好吧。竟然嫌我多嘴。疙瘩無可奈何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大堆零散的票據,這是我上個星期的周末費用,幫我報銷了吧。他漫不經心地撥拉著桌子上的票據,好好幫我數一下,我沒算過。十一點一刻。車站。只有她和另外一個矮胖的陌生男子在等車。一個身著淡藍色T恤的男子,腋窩裡夾了一個黑色的公文包,百無聊賴地站在她身前,呈焦急狀。四月坐在他身後的長椅上,默默地打量這個男人的背影。男人孤獨地站在她面前,毫無戒備地將完整的後背都暴露給她,雙手插在褲袋裡。說不定,他的全身上下都在不自覺地灼燒,因為身後的兩道猶如射線般執著的目光,**裸地將他圍繞。他無可選擇,以一個男人的身份,他不能站在她身後引起她下意識的不安。他只能站立在她面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彷彿坦然地將自己置於裸露的危險之下。深夜,在工業區某條無人居住的大街上,四處陰暗,只有他們兩人。若她手中有什麼武器,他便是最輕易可以射殺的獵物。而黑暗可以掩蔽一切罪惡。她可以輕輕地擦凈武器,輕鬆地離開。這條街很長很長,每隔百米,就有拐彎的小路,慢慢地走下去,或許她也會進入某種危險,或許不會,她可以安全地逃離。大路兩旁有粉白色的路燈把光灑開,走在下面,便可以小心地把安全拉成漫長,等待撕破黑暗衝出來的一輛輛車。男人一直側著臉,沉默地等待前方的光線。他一定非常焦急。四月想,他的後背被緊緊跟隨的目光灼傷,動作被陌生的目光所約束,喪失了自由的感覺。她突然覺得害怕,而且好笑,兩種矛盾的感覺毫無矛盾地存在於她此刻的心裡。兩個陌生人,在陌生的地方相遇,外面一片黑暗,內心一片黑暗,彼此沒有安全感,對對方充滿恐懼。只能在心裡勾畫出種種可怕的可能性,用最壞的想象來恐嚇自己,防止惡**件的發生。心底不斷地較量、廝殺,表面卻平靜如湖水。這彷彿是一種本能,恐嚇自己,保證自己的安全。她調過臉去,朝車將來的方向看,不再注視這個陌生人的後背---空蕩蕩的非警戒區域。末班車將會在陰靄下來臨,車廂里寥寥數人,每個人都籠罩在陰影之中,黑暗吐出一張張詭異的臉。到站,鐵皮箱里吐出幾個人,再吞掉幾個人,然後繼續前行。吐出的人沉默著消失在黑暗的街道上。吞掉的人在黑暗的車廂里沉默。里裡外外,一張張因為黑暗中潛伏的危險而變得詭異的臉,壓著緊張不安的種種心理活動,如波瀾般躁動卷盪,表面卻沉默平靜。兩道昏黃的光線悄悄地鋪在了地下,車子安靜地滑到了面前。男人如同逃亡般立刻跳了上去,她從褲子口袋裡掏出兩枚硬幣,硬幣敲擊投幣箱的聲音彷彿在罵她無來由的種種恐怖設想---"笨、笨"。她走上車,站到藍色制服的司機身旁,燈光陡然暗了,她看著車緩緩地又沒入前方的黑暗,將前面的道路一片片鋪出短暫的光線,把黑暗留在身後。車廂里只有四個人。司機,她,還有兩個坐在前排的男人。她抓住扶手在晦暗的車廂里不安定地行走,一直走到車尾。她輕鬆地吐了口氣。又處在安全的位置了。身在最後,彷彿意味著最為安全。所有的人都在她面前暴露無餘,將自己完全袒露,置於無人防守的危險,就像剛才那個男人等車時的狀態。車子在不停地搖擺中再次到站,坐在車門邊的那個男人站起來,下了車。沒有人上車。車廂里只剩下了她和那個和她一起等車的男人。保持靜默。她將一直坐到終點站,還有五站路。靜默將會漫長。這種靜默似乎顯得有些曖昧。四月想,同時盯著司機的背影。那個男人也沒有回頭,他彷彿入睡般歪著腦袋,頭頂有節奏地敲打著窗戶玻璃。車身在搖擺,人也在搖擺,某日深夜。末班車。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相遇。完全沒有溝通,無論是目光,還是言語。心底卻各自計量對方帶給自己的威脅。四月想,兩種性別天生是有抗拒性的,彼此在強烈的抵抗中到達對方。如若是兩個男人,或是兩個女人,可能就不會有警覺和壓抑在彼此抵擋。性別的對立,在陌生與熟悉的環境一樣造就心靈的對立。末班車。意味著相遇就是一種終結。正是因為只有兩人,兩個性別的人,抵抗的目標性便更加明確,和白天在街上的漠視與忽略截然不同。兩個人,所有的注意力集中,警戒愈發強烈,只在對方身上消化。只有這一班車的緣分,只有這一班車的戰鬥。偶然相遇,抵抗,道別,各自安全。四月的手輕輕地抓住前面光亮的銀色扶手,似乎百無聊賴,心底卻無比清醒地警惕思考。搭坐一班車的緣分,小時候,她從一本書上讀到,"同舟共渡,且要修得三生緣",可是,這種福分來之不易,珍惜卻更加不易---同一個幼兒園,同一個學校,同一個單位,同一條路,某次機緣湊成的相遇,都如此短暫。警惕地提起注意,將防衛與攻擊在心底消化完結或尚未完結就各奔前程了。這些有機緣的人跟陌生人惟一的區別就是面孔的熟稔,其實因警戒的不足而實際上最具傷害性。反而是全然的陌生人因為他們的陌生而具備了古怪的身份,製造傷害的人和假想中的敵人,因而喪失了大半的傷害性。這兩種矛盾的角色在陌生人的身上混合,自然得看不出矛盾和破綻來。其實,進了城被文明馴化得不知人是什麼東西的人們都是淡漠的,因此,所有的交往都容易相忘,相忘於江湖。內心的掙扎不為人知,可以忽略不計,留下的都是看得見的結果---摧毀與建設有時是並立不可分的。像這樣在街上或車上偶遇的男人,無論是修了幾生的緣,結果都差不多少。對她來說,他不過是不會製造傷害的人和假想中的敵人,最終的結果,最有可能的結果,就是根本沒有結果。因此,沒有痕迹,就像沒有什麼曾經發生過---所有她多餘的思慮都理所當然地被忽略不計了。車子拐了個彎,走進了一條被樹的黑影覆蓋的小街。小街上全是低矮的平房,一間間有如貨架上排列的餅乾盒,錯亂地露出門口的水池,堆放的自行車等雜物,有幾扇玻璃窗上刷著"煙酒食品""酸菜魚"的字樣。有一間屋的燈尚且亮著,低迷的燈光下,坐著在縫紉機前忙碌的婦人,四月只能看見她烏黑的頭髮披散在額前,手安靜而平緩地在布料上移動,動作熟練。若下車看,這兒的窗戶上方不過齊眉,想必這房子是沿著下坡的路造的,所以從車上看下來,正好是個居高臨下地俯視姿態,高傲而且疏遠。這種不合情理的姿態,彷彿是對默默營生的小人物的鄙視。她不喜歡這種感覺。想到這裡,突然有風吹進來,打了個寒顫,將衣服裹緊,抬眼看青色的房頂上停著幾隻鳥,正巧拍拍翅膀起飛,"嘩""嘩"地鑽進了隨風跌蕩的枝葉間,與黑暗匯合。那個淡藍色T恤的男子站起身來,走到車門邊,看著四月,無聲地笑了。車燈亮起,四月看見他白皙的臉和牙齒,然後,他彷彿釋然地長吐一口氣,眼裡的神氣彷彿剛從一場有驚無險的事件中解脫。他沒有等四月回報的笑容,隨著車門無聲滑開,下車了。他終於從蠢蠢欲動的抵抗中解放了,他的模樣很輕鬆,很高興。四月回過頭,看著那個男人消失在街口的一條小巷中,也釋然地長吐了一口氣。他安全了。她也安全了。她抬起眼睛看司機冷靜的背影。車子開上了一條上坡的路,開始顛簸,隨著車子的晃動,她輕輕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