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眼裡的疙瘩
午休時間。辦公室的同事們都躲進了小會議室抽煙、打牌,四月一人坐在外面上網。她常常在網上看小說,有許多書庫,可以查找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四月開始很喜歡她的小說,覺得她總是將故事情節安排得出其不意,但看多了,也覺得有些索然,覺得那些聰明的偵探們將自己發現真相的過程說得極為牽強。其實這不過是個文字遊戲罷了,通過文字將讀者的思維阻隔在安排好的真相之外,到結局再來讓讀者們大吃一驚。但是,無論如何,打發時間,她還是傾向於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有人拍她的桌子,小姐,小姑娘,在忙什麼?她抬起眼睛,原來是隔壁辦公室的一個同事,他是常常過來找疙瘩彙報工作的,所以跟她也混得有幾分熟悉。此時似乎也無事可做,便趴在她的桌子上看她的電腦。看小說?嗯。她不知道是該放下滑鼠,還是繼續轉過臉去閱讀。對和同事交流,她總是沒有太大的興趣。她不喜歡任何講客套話的場合,這種技巧和反應能力,遠遠低於她的智商水平。不過,即使是中午時間看小說,被人傳來傳去,也難保不傳出個上班時間干私事的閑言來,一時間,她有些猶豫不定,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聽說疙瘩要出差?那人似乎沒有在意她的不安,一臉無聊地問,有意無意地看看她,又看看電腦的屏幕。或者不是無聊,是有意。反正,她總是對時事新聞缺乏敏銳的觸覺。她猜測他這句話里隱藏的真正含義。但,這事,似乎不應該是機密。她沒感覺到有什麼不妥。嗯,是啊。簡單地回答,看了那男人焦黃的臉一眼,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但這個男人顯然並不介意她的意思,是嗎?和誰?不知道。她老實地回答,有幾分不耐煩。不知道?男人不相信地看看她,淡淡笑了,有意無意地說,這樣?哦,其實,疙瘩對你不錯,你要是不知道,就沒人知道了。怎麼?她揚起眉毛,眼睛盯著電腦,不去看他。不知道他想說什麼。她對他的話全然沒有興趣,但是,似乎她不得不應付。是啊,他對你是不錯,都能看得出來嘛。男人微微一笑,你沒見過阿娜芭吧。她是個聰明人,跟老外嘛,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離遠點。她和疙瘩的關係不太好,他那麼火爆的一個人,哪兒能容得下她。你就不一樣了,能看得出來,你比她實在,好處些。是嗎。她用陳述概括了這個疑問句。不動聲色地將手中的滑鼠放下,看看他,我覺得他和阿娜芭處得不錯呢,他常常提起她。他的話引起了她本能的好奇,但是,她不想表現得迫切但似乎有所不妥。如果他想說,一定就會說,攔也攔不住。呵。他短促地笑,沒有回答她,或許是她太過幼稚,也或許是這個男人已經成熟到了不接受巧妙而含蓄的暗示,以後你就知道了。不過,有時,我覺得她也對,就像最近出的事兒吧,就讓人覺得跟老外動感情不值得。最近?她揚揚眉毛,凝神看他。暗自猜測最近出了什麼事,跟老外動感情這種話,肯定又是個閑言故事。不聽也罷。她完全沒有興趣。雖然他看來是想套出點她跟老外的感情的話來。你聽說了嗎?機房有三個老外,閑著沒事,覺得中國連越野的地方都沒有,馬路不夠他們折騰的,就跑到鄉下開著輛吉普車去越野,在小路上橫衝直撞,結果一不小心,撞死了一個農民,他們想私了,最後掏了三千塊人民幣了事。是嗎?她有些吃驚,怎麼這樣?是啊,男人呵呵一笑,意味深長地看看她,說,知道吧,他們語言不通,說話人家農民不明白,只好一張票子一張票子地掏,掏到三千以後就找機會溜掉了。他看看牆上的鐘,這兒的事兒多著呢,你以後就知道了。快到點了,我先走了。那個男人剛剛神秘地走出門去,疙瘩便大步地進屋來了。他用懷疑的眼神迅速地掃視了男人的背影一眼,然後滿腹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彷彿知道他們在說誰的壞話似的那種表情,怎麼?出了什麼事兒?什麼怎麼?她反問,把電腦上的小說頁面關掉,重新打開還沒有翻譯好的文件。疙瘩就是準點報時的鐘,他到的時候一定是上班鈴要響的時刻,走的時候也是踩著點走的。這種人,不肯公家沾他一秒鐘的便宜。你看上去就像有什麼,你應該知道是什麼,那麼,好吧,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疙瘩站到她面前,狐疑而又微笑,眼睛又逼到了她心裡。她也看他的眼睛,不覺間便有些懷疑。這湛藍的眼睛里藏了些什麼?他的眼神總是如此的柔和,卻如利刃般刺穿她心裡最堅硬的東西,讓它們迅速地溶解。他那神情,彷彿想要知道她的一切,或許,已經知道。什麼,什麼都不重要。他只是要知道。但什麼都很重要。她只是不想讓他知道。她無語,只是笑笑,不說話。告訴我。他又簡短地說,聽見了嗎?剛才他來幹什麼?哦,沒什麼,只是一場自由的談話,完全與你無關。她努力使自己的眼睛變涼,變得冷漠,變得能夠經得起他的穿透,冷淡地低下頭做事。你確信你很好?疙瘩懷疑地看她。我很好。她笑,笑的模樣天真無邪。璀常常說,你笑的樣子很單純,臉也很生動,應該多笑笑,別老擺著你的冷臉進進出出。她記住了這句話,便常常用自己的笑容來應付種種尷尬的場面。這個方法不錯。疙瘩就多次被她的眼神所感化,不再逼問。哦,你的笑容。他幾乎是呻吟了,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也笑了,有沒有人告訴你,你的笑容非常漂亮?沒有。謝謝。她略略將笑容的幅度收斂了,笑容在眉眼間淡了,只停留在唇畔的酒渦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期望只通過這一眼,便看進他的靈魂里去。她實在是想知道,她該如何跟他說話,什麼才是恰當的。可是,她沒有看見他的靈魂,卻看見了一閃即逝的寵愛---寵愛,是的。就是這個詞。她迷茫地想,這種眼神在兩年前,她曾經極為熟悉。璀便喜歡用這種眼神注視她,直看得她幾乎要將臉埋到地下去。這是一種母親用來看自己嬰兒的眼神,充滿了溺愛與關切,彷彿一舉一動都有所牽扯的眼神。她再次低下頭,不再去看他。心底卻給掀出了翻山倒海的巨大浪頭,狠狠地拍在她敏感的回憶上。她用手遮住頭髮,擺出了專註於工作的造型。哦。他站在她面前,猶豫了半晌,突然想了起來,錢呢?我報銷的錢?出納去銀行了,要下午才回來。四月將已經簽字的報銷單從抽屜里拿了出來,遞給他。他卻連看也不看,順手推了回來,把錢給我就行了,這東西,沒有用。下午就得把錢給我,千萬別告訴我,說出納不在公司就不轉了。四月愕然抬頭看他,不知道他突然為什麼語氣變得如此冷淡。他卻頭也不回地走掉了。周末的酒店費用加轎車的過路過橋費,一共四千六百三十七元。四月仔細地數過後,將一迭鈔票都卷好塞在牛仔褲口袋裡,從樓梯間走下樓回辦公室,看到疙瘩在,就把鈔票從口袋裡掏出來,喏,錢。她想說,你好像很缺錢,急吼吼的。不過,她永遠是不會把這種話說出口的,她從容地看他數錢,對嗎?一共三千六百,對嗎?疙瘩的手隨便地滑過幾張百元大鈔,漫不經心地問,我記得是這麼多。他抬起誠懇而又單純的眼睛望她。不。四千六百三十七元。四月伸手把鈔票鋪開,你點清楚了,否則,這個周末你的錢不夠花,恐怕會被扣在酒店裡。疙瘩呵呵地笑了起來,碧藍的眼睛無邪地閃出一絲歡喜的神采來,你數過才離開出納室的吧?當然。四月不解地看看他,怎麼?那麼,我不數了。疙瘩把錢一股腦兒地裝進口袋裡,眼睛轉向電腦,口中卻仍然在對她說話,面無表情,知道嗎?我的前任秘書,阿娜芭,就曾經少過一千塊。她走的時候沒有數,結果晚上出納結賬時又沒發現有錯,錢就這麼莫名其妙地不見了。他冷淡地抬起頭,諷刺般地笑了,這該怪誰?那麼,後來怎麼辦了呢?四月看見他眼裡的不屑,立即迴避。她不想沾染這種敏感的話題---這個阿娜芭遲早還是要回來做他的秘書的,她何苦要插進人家的相處之中多嘴?他心底明白,阿娜芭心底明白,這便夠了。用不著她四月明白什麼,她完全可以什麼都不明白。她又哭又鬧,財務部最後還是賠了一千塊。疙瘩表情怪異地"哼"了一聲,還是小心為好,不是每次都會這麼命好,一千元,大半個月的工資了吧。他做出天真爛漫的模樣沖她笑笑,伸手拿了個蘋果,一邊啃一邊繼續上網,不再說話。四月轉身離開。她已經全然明白了,原來這個男人並不是她所想象得那般天真。他願意做出種種表演,甚至,天真地扮演一個漫不經心的人,以一千元為代價來做試驗,測試她是否具有誠實品格。他的眼睛藍得如此天真,表演得如此生動逼真。他是個天才演員。所有的信任都必須經過測試。光一雙誠實的眼睛顯然並不足夠。他雖然對她似乎百般柔腸,倒沒有被這種溫情蒙了眼睛。她不無遺憾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