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那當下,他完全無法反應,分不出,是何種情緒居多。
他沒上前揭穿,恍恍惚惚,踩著虛浮的步伐回到觀竹院。
這兩個人,本該是在他生命中占著極重要地位的人,卻一同——聯手背叛了他。
那親密相擁的畫面,纏綿得刺痛了眼,絞扯得心房無法喘息。
一個是他自小寵愛的兄弟,一個是與他定下白首盟約的未婚妻,他分不清該怒誰多一些。
頭一日,他痛得什麼也無法思考。
第二日,他幾度衝動地想去找嚴知恩把話問清楚。
問這一切究竟是何時開始?問他究竟將自己置於何處——
最終,全都按捺了下來。
第三日,他開始想,原來這就是小恩百般阻撓婚事的原因,只為情生意動,難以言說。
第四日,他想過,若真兩情相悅,或許該成全他們。
第五日,他想,這不是小恩的個性,若鍾情於青嵐,早開口向他坦承,小恩該知道,這點成人之美他還有,再說,從小到大,他幾曾拒絕過弟弟的要求?
這是小恩阻攔婚事的另一種手段嗎?用這種方式,報復於他?
他無意把自己想得太重要,若結果真是如此,那才真是無法挽回的死棋,三敗俱傷。
一日,又一日,到最後,他已經什麼都不敢去想。
他等著,等嚴知恩向他坦承,或等袁青嵐。總該有誰,來給他個明白。
但是日復一日,婚期將至,他誰也沒等到。
難道他們真打算就這麼含糊著,將錯就錯——
他思考過,小恩性子彆扭,從這裡不見得能問出個所以然來,青嵐那頭倒還好下手些。
他讓人去邀袁青嵐至觀竹院一同用膳,其間,思忖著該如何啟口。
就在上最後一道荷蒸青蟹時,袁青嵐驀地臉色一變,反胃地狂嘔起來。
嚴君離看了看桌上那隻青蟹,又瞥向她。「怎麼了?」
他記得,她是吃蟹的,一同用膳過幾回,應是不會錯。
「我……」這一嘔,她面色青白,頭重腳輕,虛軟得有些站不住。
他伸臂穩住她,回首吩咐侍婢。「去請大夫。」
「別——」袁青嵐虛軟的掌扯住他袖口,身子止不住的輕顫,唇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盡了。
「去!」堅定一句,侍婢立即領命而去。
袁青嵐閉眸,淚水自蒼白臉容簌簌而落。
見狀,他心下已有幾分了悟。
大夫來了又走。
嚴君離親自送大夫出觀竹院,溫聲請託。「有勞大夫了,今日之事,還請守口如瓶。」
「老夫曉得。全梧桐縣皆知您與袁家小姐婚期就訂在下月中旬,在這兒先祝您白首偕老,舉案齊眉。」
嚴君離不置可否,送走大夫后,緩步回到品竹軒,靜立房外許久,裡頭的人仍是呆坐著,芙顏如雪,無聲落淚。
他輕嘆。「妳都沒什麼話要說嗎?」
「我——」她一顫,無語。
「我問過妳不止一回,妳若心裡有人,早該對我明說。如今婚期將屆,妳要我如何成全妳?」
袁青嵐瑟縮了下,緊抿著唇。
嚴君離見狀,也不免動了氣。「說話!妳什麼都不說,我怎知該如何處理?當初信誓旦旦,說無論生死,今生已是嚴家人的是妳,難道不該給我個交代?」
他不是不痛,欺騙、背叛,他沒一樣少受了,她還能哭,那他的難堪屈辱又該向誰哭去?
「我……不是有意的……」袁青嵐開了口,輕輕的,嗓音微啞。「我一直看著他、一直看著,藏在心裡,很多年了,他從來沒有回頭過,沒有發現我悄悄追隨的目光……我以為……這輩子就是這樣了,真的,我沒奢望過什麼的,我以為我可以認命。
「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回頭、看見我了,抓住我來不及移開的目光……我要怎麼辦?突然之間,我很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認命,我想——愛一回。」不顧一切,去愛這個刻印在心底許多年的男人。
「我無意使你難堪,只是——我控制不了自己。」那個男人,隨便一個回眸,就能奪去她全部的呼吸、靈魂顫動,他是火,教她奮不顧身,飛蛾撲火。
「那男人,是誰?」他希望她親口對他說。
她渾身一顫,閉眼痛苦地搖頭。
「我早晚會知道,妳都有了身孕,總該退了親,讓他娶妳過門。」
「不可能的——」嚴君離有得選擇,她卻沒有。
這輩子,早被規定要嫁嚴君離,結不成這個親,她毀了,袁家也會與她一同毀去,最終她會成為眾矢之的,所以她從一開始就沒奢望過什麼。
那個人……不必與她一同蹚這渾水。
見她如此保護那人,嚴君離心頭五味雜陳。
她是真心愛小恩的,但是小恩呢?可有幾分真心?抑或——只是存心利用?
「這事,讓我再想想。」
嚴君離深思過後,告訴她——
「去探探那人的心意,他若有意娶妳,我退婚;若不願,咱們婚事如常。」
袁青嵐倍感意外,沒料到他會作下這樣的決定,原本,她都已做好最壞的打算了……
她苦笑,搖頭。「不必問了,他不會娶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為何?」
「他不愛我,於他而言,那或許只是一場露水姻緣吧!」
嚴君離訝異地挑眉。
明知如此,她還不顧一切,把一生都給搭了上去?
「我以為,妳會怨恨他毀了妳一生。」
袁青嵐搖頭。「不是那樣的。從一開始,他就擺明了心不在我身上,不曾謊言誆騙,露水歡情,願者上鉤,誰也沒得怨尤。」
「……」她真的很愛那個人,明知對方有心勾誘,還是義無反顧,縱身往深淵裡跳。
嚴君離揉揉疼痛的額際。
還能怎麼辦?小恩哪小恩,你這回真給我出了棘手的大難題。
心裡不是沒有氣惱的,氣那個人做事太極端,絲毫不留餘地,自己贏不了,也要弄得所有人全盤皆輸。
說到底,這性子也是他慣出來的,從來都捨不得責罵,將他縱容得不知天高地厚。
最無辜的是袁青嵐,好好的大閨女,無端端捲入他們兄弟的恩怨裡頭,他能眼睜睜看著她身敗名裂嗎?
他心知肚明,嚴知恩是沖著他來的,這是他的報復。而袁青嵐卻是因他而受累,他難辭其咎。
思及此,心頭有了定見——
「我娶。婚期照舊,腹中孩兒有我擔待。」
二之三、喜燭不憐斷腸人
袁青嵐那頭是怎麼與嚴知恩說的,他不清楚,也沒問,總之,事情是讓他給壓了下來,維持著表面上的風平浪靜——儘管底下,是無法自欺的暗潮洶湧。
直到成婚的前一晚,總算等來嚴知恩。
他知道他會來,也一直都在等著,能忍至這一刻,還真沉得住氣。
什麼也沒說,只是站在門外,問了句:「你當真要娶她——」
「這事,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是,你是說過。」是他錯估了。
忍不住,低低地笑出聲來。「你這人,一輩子都擺著清高無私的聖人姿態,襯托旁人的卑劣濁穢,我早該料到的。」
嚴君離斂容,音律微沉。「你做事太不擇手段,不為別人留餘地,更不為自己留退路,終有一日,會嘗到苦果。」
在這件事上頭,做錯事的人是他,自己不曾指責過一句,那已經是他最底限的寬容,他不可能永遠無底限地放任他。
會教訓他了?
「我還以為你真的沒脾氣,能容忍尚未過門,未婚妻便讓你丟盡顏面、綠雲——」
「小恩!」嚴君離沉聲一喝。「我欠你的,大可沖著我來,何必牽連無辜?」
「無辜?」他嗤笑。這個人,怎麼活到這把年紀了還如此純真?「我迫她了嗎?這事一個巴掌拍不響,你同情她,但是享樂快活她一樣也沒少得——」
啪!
一掌揮去,阻了話尾,他怔然止聲。
「讀了多年聖賢書,就教會你一嘴刻薄?為什麼我會把你教成這樣?」女子清譽,豈容拿來說嘴?
「……少用一副老子口吻訓人,我不是你兒子。」他悶聲吐出。
嚴君離垂下肩,一瞬間深沉倦意襲上心房。「我什麼也不是,說的話又何足輕重?是我一廂情願,還妄想能重拾往日情誼。」
嚴知恩掀掀唇,又緊抿,最終仍是選擇沉默。
「你……我再問最後一次,你當真非娶她不可?」
嚴君離嘆氣。「過去,是我太縱容你了,我早該讓你明白,這世上不是任何事情都能盡遂你意。」
他點點頭。「算你狠,我願賭服輸!」一轉身,出了品竹軒。
「小恩!」嚴君離追上前,遲疑了片刻,仍是問出口:「你對青嵐,可有幾分真心?」
「真心?」他回眸,笑中竟有幾分蒼涼。「最真的心意,永遠是藏在靈魂最深處,因為太脆弱,一碰就疼,所以永不教誰觸著,只能留待午夜夢回,獨自面對。這種心情,你一生也不會懂。」
最真的心意,是藏在靈魂深處,這種心情,你一生也不會懂——
今日,是嚴君離的大喜之日,一整日他卻顯得心神不寧,想起前一日,嚴知恩臨去前那番話、那一記幽涼眼神,心緒便莫名地浮動。
尤其,整日來都不見那人身影,直至婚禮結束,都沒見他出現。
神思不定地將袁青嵐迎娶進門,夜裡,進了新房,面對一生一回的洞房花燭,又是另一番煎熬心情。
揭了喜帕,只能相顧無言,任窘然沉寂蔓延在兩人之間。
「妳——」他清清嗓,一開口便察覺她繃緊了身子,更顯驚慌。
她的心事,他懂得。
以往,若在未發生那些事前,他們或許還能試著為這樁婚姻努力看看,如今知她一顆心全系在嚴知恩身上,他又怎還能若無其事與她成為夫妻?
成親,是權宜之計,為替她解困,不致犧牲在他與小恩的意氣之爭里。
他終究是個男人,沒那般寬大襟懷,身心皆不屬他的女人,他不逼迫,亦無須屈就。
退開一步,他溫聲道:「忙了一日,妳也累了,早點歇著,我還要去書房看一會兒書。」
這是給彼此一個不難看的下台階,他今晚不會再進這間房與她共枕,不只今晚,往後的每一夜也不會,他與她都心知肚明。
將寢房讓與她,心忖這一身喜服太顯目,打算繞往逸竹軒更衣,在那兒睡上一宿。
如今鬧到這步田地,小恩是不可能再回來了,橫豎地方空著也是空著。
才出了品竹軒,行經園子,便見前方水池畔,月下獨酌的身影。
他還以為,往後如非必要,那人是不會再進觀竹院來,誰知整日不見人影,竟是窩在這兒。
嚴君離更換行進路線,改朝他走去。
地上已零零落落擱了六、七個空壇,甫靠近便覺濃濃酒氣撲鼻而來。
是今朝醉。
小恩十三歲時與他一同釀製的,一直藏於府中酒窖。
那時一共釀了十壇,記得對方說過,找一日要一口氣喝光它。
「哪日?」
「不是大喜就是大悲的那一日吧!」小恩不甚在意地回了句。
他是喝了多久?莫不是在這兒窩了一整日,喝他口中這大喜大悲的今朝醉?!
嚴君離輕巧地上前,壓下他湊向唇際的酒罈。他回眸,醺醉的黑瞳一時聚不了焦,恍惚片刻才認了出來,將酒罈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