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人生的啟示
湯顯祖青年時期就聲名鵲起,十四歲(虛歲)入縣學,二十一歲中舉,是令人矚目的青年才俊。他的人生規劃與成長過程,和傳統世家或富家的子弟差不多,讀聖賢書,科舉入仕,光宗耀祖。同時他從十三歲開始,就隨陽明學的泰州學派大師羅汝芳學習心性之學,探索人生意義與道德真正理,奠定了自我本身的道德規矩,影響了他後來的出處進退及做人處事的方式。他於一五七一年(二十二歲)及一五七四年(二十五歲)兩次赴京會試,雖然未中進士,但仍是意氣風發,於二十六歲那年出版詩集《紅泉逸草》,不減成功立業的壯志豪情。一五七七年,湯顯祖第三次進京會試,面臨了他一生副業前途的最大抉擇。此時的首輔大學士張居正為了安排自己兒子及第,企圖羅致一批青年才俊,納入「自己人」的小圈子,以便鞏固日後的統治架構,也為兒子的政治前途建立後援基礎,更為迫切的是,張居正身為首相,子弟高中科舉,難免瓜田李下,讓人懷疑有營私舞弊之嫌。結納前來趕考的天下名士,一來顯示自己禮賢下士,二來可把應考的精英收在自己旗下,三來又能陪襯出自己兒子這一榜都是高才士,讓天下人無話可說。張居正羅致的就有湯顯祖及其好友沈懋學,顯祖拒絕了邀請,而沈懋學則成了相府貴客。放榜的結果是,顯祖名落孫山,沈懋學狀元及第張居正的次子嗣修榜眼,一甲第二名。這段經歷,對湯顯祖當然是打擊,但同時也是重要的人生啟示。為了維護自己的主體尊嚴,難免要付出沉重代價,嘗到苦果。又過了三年,到了一五八年,湯顯祖四度進京會試。張居正的三兒懋修也參加這次會試,又來邀請顯祖了,而且一再到旅邸來拜訪。張府再三垂青,禮數不可謂薄,然而顯祖卻「報謁不遇」,避開接觸的機會。根據鄒迪光的《湯義仍先生傳》,張府再次羅致,「復啖以巍甲」,而湯顯祖不但不應,還說了「吾不敢從處女子**也」這樣的話,標榜了自己人格的清高。這一次放榜,顯祖仍舊落第,張懋修以一甲一名賜進士及第,獨佔鰲頭,榮登狀元高位。張居正的長子敬修也榜上有名,同登進士之列。張家第二代在三年之間,一門三進士,還包括了一名榜眼,一名狀元。當時人懾於張居正的威勢,眾口緊固。有記載說,出現了匿名揭帖,是首打油詩:「狀元榜眼姓俱張,未必文星照楚邦。若是相公堅不去,六郎還作探花郎。」楚邦,指張居正是湖北江陵人;標舉六郎,是因為張居正四子、五子,一個襲陰,一為武職,都已飛黃騰達,只剩老六了。然而,當張居正在一五八二年死後,一年之間張氏便遭抄家慘禍,第二代的功名全遭剝奪,輿論也就不留情面了。《萬曆野獲編》說:「今上庚辰(一五八)科狀元張橘修為首揆江陵公子。人謂乃父手撰策問,因以進呈。后被劾削籍,人皆云然。」湯顯祖在張家遭殃之時,即一五八三年陰曆三月,中了進士。次月,萬曆皇帝就派員查抄了張家,敲骨吸髓,逼得老大張敬修上吊而死,也引得顯祖感嘆:「假令予以依附起,不以依附敗乎!」政治的翻雲覆雨,官場的拉幫結派,鬥爭的傾軋陷害,人情的冷暖炎涼,給湯顯祖極大的刺激與教訓,使他做出了堅守一生的選擇:為了保存自我人格的純凈,「不如掩門自貞」。他「掩門自貞」的方式,就是任無關緊要的閑職,先任南京太常寺博士、南京詹事府主簿,繼任南京禮部祠祭司主事,共八年之久,閉門讀書,同時從事詩文的創作。到了一五九一年,他對官場的齷齪貪黷再也看不下去,忍無可忍,打開了虛掩的門,上了轟動一時的《論輔臣科臣疏》,批評時政。接著就遭到貶竄,發配到雷州半島的徐聞,也就是蘇東坡貶謫海南時慨嘆「青山一髮是中原」之地。在這天涯海角的荒陬,顯祖遇到了流放到此的張居正次子嗣修,也就是一五七七年的榜眼,十四五年前不願意巴結的貴胄公子。同是天涯淪落人,因此「握語雷陽,風趣殊苦」,不但讓顯祖感到仕途險惡,甚且覺得人生如夢,世事荒誕無常。由於朝中有人斡旋,湯顯祖得以離開貶所,於一五九三年到浙江遂昌任知縣。他在這個浙江山區「最稱僻瘠」、連城牆都修不起的小縣,一待就是六年,不得升遷。最後他拋棄了形同雞肋的官位,在一五九八年春,不待上級批准,上了辭呈,甘冒「擅離職守」的風險,效法陶淵明,「彭澤孤舟一賦歸」,回到了老家的臨川,在城裡構築了玉茗堂。就在這一年,顯祖四十九歲,完成了《牡丹亭》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