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的文化啟示
借著《牡丹亭》第一句〈標目〉,湯顯祖提要鉤玄,說明他的創作動機及旨意,更鋪敘了他創作時的心境,是對現實世界的失望,對人生道路坎坷感到無奈。他坐在玉茗堂,朝朝暮暮,做什麼呢?就是創作《牡丹亭》,希望通過藝術想像的投射,展現另一種的美好世界:忙處拋人間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玉茗堂前朝復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我在《湯顯祖與晚明文化》(台北:允晨,一九九五年)書中指出:「這裡展示的無奈心境是很突出的,而且正是因為無奈,才借著文學藝術的想像來排遣,來穩定他不平靜的心理狀態。顯祖希望借著對『情』的描繪,創造一個真摯的理想世界,以美好想像的升華取代人世真實的齷齪。他筆下的杜麗娘就是『情之至』的化身,也是他藝術想像所能推展的極致。假如藝術想像是心理實存的投射,則想像的美好世界或許也有其超越的真實性,那麼,杜麗娘的創造就不只是羅汝芳批評的『泮渙悲歌』,而是與『性命』意義有關,趨近於不朽的追求了。」《牡丹亭》能夠給人強烈的感染,最主要的力量,來自作者對人類追求自由、幸福、理想的執著與謳歌,而非由於劇本辭藻華美,更不是才子佳人屢經波折而終能團圓的曲折情節。才子佳人大團圓這類情節,在明清傳奇中很多,有的更為曲折離奇,花樣翻新,並不令人感動。《牡丹亭》作為人類文化遺產,最重要的啟示是,人要追求幸福,要認識自我主體,要為了理想不惜身家性命,不畏生死的考驗。湯顯祖塑造了一個光輝亮麗的杜麗娘,她百折不撓,堅定不渝,不畏艱難險阻。在她身上,我們同時看到了顯祖對人性光輝的信念,看到心性之學的「赤子良知」如何綻放在春光明媚的想像世界。顯祖一生所堅守的人格尊嚴,抵拒濁世污染的「掩門自貞」,捍衛真理、不畏強權的抗疏行動,以及掛冠求去、歸隱田園,都與杜麗娘的「情之至」一脈相通。長期以來,婦女是最受《牡丹亭》感染的讀者與觀眾。杜麗娘的世間處境,展現了明清婦女共同經歷的心理挫折及對人生幸福的憧憬。她令明清閨閣中人感動,不但因為她吐露了內心的情懷與對幸福的憧憬,還敢於起而行,走入夢的世界,去追求夢中情人,去實現她對幸福與快樂的嚮往。夢醒之後,她並不甘心放棄理想,還要去「尋夢」,還把自己的生命投入理想愛情的追索,為「情」而死,而且「雖九死而未悔」,在冥界也不曾忘情,終能因情痴而衝破生死界限,還魂復生,實現了理想的幸福,與夢中情人結合。對明清婦女來說,杜麗娘的還魂情節當然是不實際的,無法模仿。但杜麗娘的執著與百折不撓的信念,卻是當時婦女內心嚮往的最鮮亮榜樣。社會環境不容納,道德規範不允許,但婦女的內心世界里,幸福的想像卻可以翱翔,可以像湯顯祖筆下的杜麗娘那樣去經歷美好的憧憬。「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就算此生無法得到,或許,還有來生吧?湯顯祖在塑造杜麗娘角色時,除了考慮到當時的婦女社會處境,還想到自己一生所處的時代困境。現實中有太多的壓制與桎梏,有太多悲慘與不平,只有通過意識的拓展,通過想像世界里的追求,才能在夢中實現理想的幸福。這是不是緣木求魚,這是不是自相矛盾?這到底是不是完全的虛幻與自欺?還是在真幻之間追索一條未來的道路?湯顯祖在《牡丹亭還魂記題詞》中,這樣說過:「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恆以理相格耳。第雲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耶。」藝術的理想,使他看到了青春亮麗的未來,為了築一條路,他寫了《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