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一章(2)
大隊幹部們被支書轟走了,他命令他的女人說,孩他娘,給我做兩碗撈麵條。支書吃了女人做的麵條,拉張破席子在門樓子底下睡了。他那天到底是沒有到王栓保的家裡去。他醒來嘴就歪了,眼睛也是斜的,只會伸出不靈便的手,指著什麼地方啊啊地流眼淚。從此沒有人能知道他要說些什麼了。王家的奶奶是有故事的。照理,歷次政治運動都應該把她拉出來斗一斗,興許還真的能鬧出來點事情。村裡的地富反壞右,大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爺們,根本算不了什麼。王老應家是地主,他家那地是從他爺爺的爺爺那一輩兒就開始節儉,歷經幾代一口一口從嘴裡摳出來的。劉鐵家是富農,可過去吃一回肉,恨不得要送半截村子。劉籠頭就因為說了一句**的臉比下蛋母雞的臉還要紅,李妮子是用有**照片的舊報紙剪了一張鞋樣兒,倆人被打了現行。真沒有多大意思,這些人鬥來鬥去的,把大家神經都磨麻木了。後來之所以還把他們拉出來斗,一是要往上面交差,二是斗他們的時候給記工分。給斗的人記,給被斗的人也記。有人提出來王栓保家的女人,說她從來到他們大王莊幾乎沒有出過門。有人也曾經到她家裡看稀罕,就是偶爾在院子里撞見一次,她也是不說話的,看都不看誰一眼。有人說她是被王栓保買來的,有人乾脆說是拐來的。有人說是富家的小姐,有人說是資本家的小老婆。他們當然鬧不清楚資本家是幹什麼的,但是他們知道資本家和地主一樣是階級敵人。有一陣子一些人把話說到支書這裡,支書說,一個蠻子女人,有啥子好鬥的?這句話等於給王家打上了鉛封,再也沒人提這個茬兒了。誰不知道,前任支書因為接生婆子的事情,本來狠下心來要去收拾她,結果卻出了那樣的事情,這事兒如今傳得越來越神了。王家奶奶是有故事的,王家的孫子王祈隆同樣是有故事的,那孫子的故事甚至比奶奶來的更神秘。前任支書的事等於給他們這神秘的祖孫倆做了一個真實的註腳。這偏僻的豫東平原與皖西平原交界的小村子,人雖然也免不了是善於鬥爭的,可他們的這種鬥爭性,遠遠沒有對某些神秘事物的迷信來得更敏感,更深入心靈。政治的狂風刮到了這裡,已經是強弩之末。即便有一半個進步的,基本上興不起什麼大的風浪。再說了,這王家的奶奶,幾十年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讓人抓不住什麼把柄。她不和人親近,也從不與人有任何過節。所以,更多的時候她被人遺忘在歲月的夾縫裡,就像掛在牆上的那些年畫,只有到祭灶的時候才會被人撣撣土看上一眼,過後又給忘了。關於她的那些傳說,因為是一鱗半爪的,所以更刺激了人們的想象力。關於她的像深潭一樣的眼睛,關於她的像嫩蔥一樣的手,在偏僻的鄉村人的潛意識裡瘋狂地蔓延。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女人都說,王栓保家的女人不是人,不像是個食人間煙火的。該不會是個修了幾輩子的什麼仙吧?王祈隆在奶奶的懷抱里翻了幾次身就會咯咯地笑了,再打上幾個滾兒就滿地亂跑了。他就像嫁接在奶奶身上的一個枝條,他的歲月是和奶奶鉚在一塊的,他的成長几乎和他的爹娘沒有太大的關係。奶奶幾乎是不讓他的爹和娘更多地接近他。王祈隆不知道人必須是娘生出來的,他寧可相信他是他奶奶生的。王祈隆兩歲時她娘又給他生了個妹妹。她覺得爹和娘都是妹妹的,只有奶奶才是他的,吃飯睡覺都是他和奶奶單獨在一起。王祈隆被他的奶奶教養成了一個像模像樣的小人兒,三四歲上已經是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了。從他會走路開始,村子里出現了一老一小兩個嶄新的面孔,奶奶用一雙蔥枝一樣白皙的手牽著小孫子肉乎乎的小手,轟隆隆地走過村街。開始只有一些村人看到他們,後來所有村子里的人都看到了他們。他們自顧自地說著話,好像目中無人一樣。奶奶帶著孫子到村外的土路上,或者小河邊上玩耍,孫子咿咿呀呀地跟著奶奶背誦著什麼,聽得懂的人說是唐詩宋詞。有人企圖從她的眼睛里看出些什麼,可她的眼睛里什麼都沒有。像村北那口黑龍潭一樣,深邃而又幽靜,高貴而又沉著。奶奶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奶奶又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女人。她愛她的孫子,那是老天補償給她的。王祈隆這個名字是奶奶給他起的。他還沒出生這個名字就已經刻在奶奶的腦海里了。而且,她堅決拒絕了他的父母給他起乳名的請求。王祈隆四處玩耍的時候,他的奶奶就會獃獃地看著遠方。她的遠方距她生活了四十多年的這個北方小村子實在是太遠了。因為看不見,所以在她心裡就格外的清晰。她開始對她的不滿四歲的小孫子「講話」,那是講話而不是說話,是講給他的,也是講給自己的。如果不是因為有了他,她差不多都忘了話是怎麼說的了。她對他說起她的都市,她的石頭城牆,她的夫子廟,她的爹娘,她的哥哥,她的夥伴們,她連她的鴉鵲都說到了。王祈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奶奶的嘴,她的嘴裡是滿口細碎的白玉。村裡只有兩個人是用牙刷刷牙的,一個是支書,一個就是王祈隆的奶奶。支書刷牙只是虛張聲勢地做給別人看,他的奶奶卻是細細地極認真地刷,刷完之後,還要泡上一杯葉子茶,細細地漱口。他只顧盯著他奶奶的嘴看,對奶奶的話他一點都不明白。奶奶說完了,他卻什麼都沒有記起來。奶奶嘆出一口氣來,心想,你什麼時候才會長成個男人啊!現在她並不需要他懂得這些,但是她自己不能忘掉。他還不到四歲,他還什麼事情都不能明白,他遲早有一天是會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