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四章(1)
當姑娘時的許彩霞不要說在他們東許村,就是在方圓十里八里的村莊,可都算得上是讓人眼睛發亮的漂亮姑娘了。許彩霞隨她媽,生下來就是大個子。三年困難時期,她也就兩三歲的樣子,生活那麼困難竟然都沒能餓倒她,吃什麼都長,而且越長肉皮子也越細嫩得邪乎,扭扭捏捏的像一隻鵝崽。到了十五六上,已經是十分成熟的女人模樣了。村裡男人們提起許家這姑娘,腦子好像短了路,不知道怎麼表達好。不懷好意的人會在背地裡嘿嘿笑著說,要是一匹牲口啊,拉到騾馬市上去,准能比別家的多賣好幾個大錢!人是衣裳馬是鞍。許彩霞的爹是村支書,肯定是比別的農民家的日子好過一點,至少有一些閑錢,常扯上幾尺時新的花布給孩子們做件新衣服。許彩霞十五六那會兒時不時就會穿出一件大花團的棉布罩衫來,各種圖案各種顏色,把村裡姑娘們的眼睛都給照花了。別的姑娘們家裡沒有錢,就是有錢也沒有地方買去,沒布票。許彩霞在夥伴們面前,也常常把拇指和中指軟軟地圈在一起,然後撣著衣襟說,俺爹才從城裡給扯回來的,不穿還不行。我最討厭穿新衣裳了!許彩霞是可以這樣隨便地提到城裡的,她長得好,又有一個當支書的爹,她當然可以這樣說。而且大家都覺得她不僅是可以這樣說說,連她自己保不準什麼時候都會變成一個城裡人的。許支書可是公社縣上都有人的人,常常有一些坐了小轎車的城裡人來看莊稼,來了就在他家裡吃飯。她娘就會把鍋架在院子里,把圈裡的雞鴨追得響徹半個莊子。許彩霞幫她的娘燒火,這在平時是她連看都不願看一眼的活計。她看著那些雞鴨成群結隊地跳到鍋里,又昂首挺胸地走進那些人油光光的嘴裡,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勞動模範似的光榮,越發地嫵媚起來。村裡的女人們提起許家這姑娘,漬——漬——!瞧人家的姑娘生的,那銀盆大臉的!就是單看那一副厚厚的大耳朵垂,天生就是個有福的命!許彩霞的爹其實並沒有說過要讓許彩霞進城的話。一來他沒有說這話的底氣,那些在他們家吃香喝辣的城裡人,在城裡見到他的時候,好像突然就換了一副臉孔,哼哼哈哈地打起官腔來。開始他還不習慣,心裡罵道,媽的!喂不熟的狗!時間長了,才知道都是這個德行,對下邊的幹部歷來就是如此。二來許彩霞學習不好,念完初中就不念了。粗手笨腳的,整天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還傻呵呵地樂。像她這樣的,進城能幹什麼?鄉下人沒有見過世面,城裡人又能怎麼樣?還不是一樣有窮的有富的。那城裡的窮人窮起來比鄉里人還窮。鄉下人再怎麼窮,地里只要能長糧食能種菜,他們就有活路。養一群雞,養一頭羊,賣了手裡就可以變些閑錢。城裡人可不行,他們沒有土地,吃一口青菜葉子都得掏錢去買,沒有錢只能餓肚子。許彩霞的爹經常帶點自豪地在村民大會上說,鄉下有啥不好,人只要肯出力氣就有飯吃,城裡人啊,有力氣到啥地方使去?許彩霞也並不是太想進城。城市儘管經常被她掛在嘴上說,事實上城市對她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概念。她只去過縣上幾回,第一次是跟著爹蹭人家的車屁股去的。回來后膽子就大了起來,先是讓村裡一個小夥子用自行車馱了她去,回來被爹狠狠地罵了一頓。還有兩回是坐村裡的拖拉機,和許多姑娘媳婦一起去的。在鄉下,許彩霞覺得他們村裡的男人和女人一個個都挺像樣子的,可是一到城裡怎麼突然都變得土頭灰臉的了,好像連走路也總是出錯了一隻腳似的。連最精神的小夥子連清,看上去都一副灰溜溜的模樣,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和他們走在一起了。她在百貨商店的鏡子里看見了自己,目光躲閃著,一臉的怯懦。她進城時換上的最好的衣服,那式樣,那顏色,那個笨拙勁啊!只看了一眼,羞得她急急忙忙地從鏡子里逃了出去。許彩霞在村子里是一枝花,她從村人的眼睛里看到的全是賞識。她在城裡是什麼呢?她在城裡人的眼睛里看到的全是不耐煩。這城市是個會變魔術的地方,人一進到裡面為什麼感覺都不一樣了!許彩霞每進一次城都要好一陣子才能恢復自信。有時她覺得自己是徹底不行了,她怪自己的衣服沒有穿好,怪自己說話帶土味兒,甚至怪媽媽把自己生得太愚笨。她鬧情緒,躺在家裡一連幾天不肯出門。可許彩霞終歸是個沒有心事的女孩兒家,她讓自己香香地睡上兩天,煩惱就不見了。城裡人有什麼好的?天天像耗子似的,從家裡拱到工廠里,又從工廠拱到家裡,能自由自在地睡上這麼香的覺嗎?衣裳像個硬殼子似的綁在身上,白嘰嘰的臉孔像哭喪似的沒個笑模樣兒。她起來,洗洗臉仍舊是出去滿世界瘋跑。她出去了,走在鄉間亮晃晃的大太陽底下,走在青翠的泥地上,一切都新鮮著。許彩霞發現自己的衣裳並沒有自己想象得那般糟糕,女人們見了仍舊是要誇獎她的模樣兒俊。城市對許彩霞是陌生的,是充滿著敵意和恐懼的。它像一頭怪物,張著巨大的嘴,遠遠地蹲在她的記憶里,讓她又嚮往又害怕。也許正是害怕,反而使她更嚮往,至少在她和她的那些同伴看來,她更具有嚮往的權利。其實,在心底里,許彩霞羨慕死了城裡人洋里洋氣的穿戴,羨慕他們目空一切的神態。他們對什麼都不在乎,對什麼都不熱心,他們的眸子里飄散著一股子懶散和空洞勁。那種懶散和空洞讓許彩霞憑空喜歡起來。雖然她只是盲目地喜歡,但她覺得他們這種神情,比起村子里那些小夥子們喜氣洋洋的樣子,更具有穿透力。因為喜歡,她開始為自己那種熱情而又誇張的精神頭兒害羞。可害羞完了仍舊是要熱情的,對什麼事情絲毫不能掩飾起自己的驚奇。她曾經也模仿著城裡人那樣,帶點拒絕的樣子看人,說話的時候故意沉思一下。可她學不會,人家那是天生的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