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質量》 第四章(2)
她做出來就走了樣子,首先在家裡就面臨著嚴峻的考驗。爹瞪她一眼,什麼都沒說。娘看著了就趕著罵她,這死妮兒,不學好,啥時候變斜眼子了?城裡似乎是許彩霞的一塊心病,讓她去朝思暮想不可能,不讓她想也不可能。城市終歸是成了她的一件煩心事。村子里的許多人也好像故意跟她過不去,總是不斷地撩撥她,讓她經常面對這道無解的難題。彩霞啊,你們一般大的都找好婆家了。你是不是已經在城裡找好了啊?啥時候去城裡住啊?你爹遲早還不得在城裡給你找個事兒乾乾!許彩霞恨得牙根兒都是癢的,這不是明看著把人往絕路上逼嗎?我什麼時候告訴過你們我一定要到城裡去?我爹什麼時候告訴過你們我一定要到城裡去?現在事情全壞在這些人嘴上了,許彩霞越跟她們急,她們越覺得這件事兒是真的。她們說,瞞著我們做啥啊我們又不跟你爭相公。許彩霞羞得要命。一定是要到城裡去了,要是去不了就成了一件很丟人的事。許彩霞終於是按捺不住去央求她的爹。爹,你在城裡給俺找個廠子里的事行不行?不行,就你那文化在廠子里能幹個啥啊?掏力氣的活兒也行,俺又不怕下力。你想都別想,你以為弄個工人指標是容易的嗎?你都沒有看看有那麼多城裡知青還窩在村裡等工作呢!許彩霞一下子就泄了氣。她爹說得沒有錯,找工作哪有那般容易,他們村子里還有一些城裡來的知青,一個個都在急煎煎地在想辦法回城,她爹能有什麼辦法!工作不成了,女兒家的再一條路就是嫁人。像她這樣的條件,嫁人容易,嫁一個讓人滿意的就不容易了。許彩霞常常在做活時無端地嘆出一口氣,她是生錯家了,要不是許支書家的閨女,她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煩心事了。許彩霞有一段時間恨她的爹,他爹是偏心眼子,重男輕女。當初她和她的妹妹說不上學了。爹說,不上就不上了,閨女家的,上也是白上!可後來輪到她的弟弟就不一樣了。爹就說,不上不行,不上將來沒有出路。弟弟哭、鬧。哭鬧就打,打了還得上。弟弟現在還在上學,明知道是什麼都學不會,熬著也得熬。許彩霞想明白了,他爹就是在城裡認識人有辦法,也不會在她身上努力,她還有個弟弟在後面等著呢!許彩霞那一年十七歲,許彩霞並不知道自己是從哪一天開始喜歡了一個人,她也不清楚到底喜歡這個人的什麼,她只是突然管不住自己了。十七歲的許彩霞情竇開了。許彩霞喜歡上知青王岩。王岩是城裡人,可許彩霞喜歡上王岩以後覺得這和城裡沒有什麼關係。她不敢說自己是愛情,她一個鄉下的丫頭怎麼配得起愛「愛情」?與誰好了就是相好,找了婆家就是處對象。許彩霞喜歡王岩只是偷偷地在心裡想。許彩霞有一陣子很絕望,王岩是城裡人,說不準哪一天就要回到城裡去的。許彩霞根本沒有指望過王岩把她帶回城裡去,可是王岩是可以留在村子里的。她的爹是村支書,她敢保證她爹是能夠很好地給他們安置一個小家的。如果是這樣許彩霞不丟人,雖然她沒有去城裡,可她總歸嫁了一個城裡人。許彩霞也只能是想一想罷了,她是一廂情願,她喜歡王岩,哪個知道王岩喜不喜歡她?人家也許根本就沒有注意過她這個叫許彩霞的鄉下丫頭呢!知青們出於某種目的,有事沒事的也常常到支書家裡坐坐。這些知青在外面經常把村人鬧得雞飛狗跳的,有時還打架,同村裡農民打,他們自己也打,但是他們到了支書家裡就變得規規矩矩的了。許彩霞羨慕他們那種日子,不結婚就可離開父母的管教過生活,看上去無憂無慮。他們愛打牌,有時還唱歌,閑起來就談開了戀愛。「戀愛」,這個名詞對農村長大的姑娘是多麼詭譎啊,耳朵聽一聽,嘴上說一說,心就變得軟乎乎的。許彩霞喜歡知青們的瘋勁兒,並不喜歡他們在她家時的規矩。他們對許彩霞都很和氣,不喊她的名字,都喊她姑娘。姑娘好,瞧這許彩霞這名字起的,一聽就是鄉下女孩兒。她沒有本事,若是有本事她會把自己的名子改一改,也改成麗鵑小慧什麼的,甚至衛紅、亞男啊也都很好聽的。也許許彩霞喜歡王岩是從名字開始的,而喜歡這個名字是從一本書開始的。《紅岩》,那是她惟一半半拉拉讀過的一部小說。聽這名字就知道他爹媽是有學問的人。再說了,這個王岩和別的知青不一樣,他高個兒,模樣清秀,戴眼鏡,不太愛說話,不在支書家的時候也不鬧。他還有一手讓人羨慕的本領,會拉弦子,不過不是放在腿上拉,而是夾在脖子里拉。知青們說,那不叫弦子,那叫作小提琴。鄉里人不管,一樣只管叫弦子。王岩常常夾了那弦子到村西的樹林子里,先殺雞殺鴨地砍殺一陣子,然後就像小寡婦哭墳似的哀怨起來,嗚嗚咽咽的好像有萬丈冤屈。好好的光陰,平白給弄得心裡酸溜溜的。大家都說不吉利,聽了都繞著道走,不願意聽。許彩霞喜歡聽,她喜歡知青王岩這個名字,又喜歡聽那種弦子的聲音,她於是就喜歡上了知青王岩。許彩霞那一段時間像是失了魂一樣,聽到那種苦艾艾的響聲就想往外跑,後來就是沒有響聲的日子她都忍不住往村外跑。她換上乾淨的衣服,有時還為了給他看,挖空心思做一件新衣。她會找一些借口在他身邊過來過去,和他說話打招呼。她變得不愛嘻嘻哈哈的傻樂了,抿著嘴笑,說話都細聲細氣的。她走來走去,他有時不理她,自顧拉他自己的琴。有時也會沖她點個頭,說上兩句話。比如,給你們家的羊薅草啊?他的態度,打招呼的內容直接關係到許彩霞此後一天里的情緒。他若是沒有理她,看都不看她一眼,許彩霞覺得整個世界都把要她拋棄了,一整天都惶惑著。他要是十分和氣地與她說上兩句話,她夢裡都會笑出聲來。有一回他甚至邀請她坐了一會兒,他朝她點頭,又用琴弓指一指身邊的草地。許彩霞坐在他不遠的地方,她的心都燃燒起來。遠天的晚霞燒得紅彤彤的,他們兩個人的身上,鬱鬱蔥蔥的玉米地,他們周圍的小樹林,腳下被人踩得瓷白的小路,都像是塗上了重重的油彩。許彩霞恍如走進了仙境,她激動得都想哭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