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月(七)(2)
關隱達最怕的事,就是年底去省里進貢。不知要打多少電話,不知要約多少人,不知要托多少關係,有時躲在人家樓外不知要等候多久。真不是人做的事。像陶凡那種性格,怎麼願如此委屈?這次陶凡竟然也要上去了,出乎關隱達的意料。可是陶凡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帶著關隱達一聲不響往西州趕。用人的事,從開始有風聲,到塵埃落定,總得一年半載的。空口說的還不算,硬要白紙黑字才作數。中間充滿變數,說不定一夜之間,什麼都落空了。莫說盤子里的鴨子會飛走,就算吃進口裡的鴨子,有人要你吐出來,你不敢咽下去。一路上陶凡不怎麼說話,閉著眼睛假寐。關隱達知道陶凡沒睡著,卻又不能說話,只好懶洋洋地看風景。消息本來早就在西州傳開了。自從陶凡去了趟省城,關於他榮升的事就成了西州的熱門話題。卻沒幾個人敢在陶凡面前提這事,只是跑到他那裡彙報的人越來越勤了。陶凡那裡看不出什麼變化,他從地委大院里走過,依然沉穩地踱著方步,目光深沉而遼遠。人們碰見他,只會遠遠地點頭致意,沒敢隨便上來握手。陶凡認為必要,他會主動同你握手。不然,你伸過手去,他要麼裝著沒看見,要麼淡淡地抬手同你搭一下就算了。張兆林的大背頭梳得越來越光滑了。有人竟從他的髮型看出名堂來,說他會接任地委書記。有些老幹部閑著沒事,就注意著晚上去誰家的人多。他們發現,最近天一斷黑,上張兆林家去的人比春節還多。這種跡象又反過來印證,陶凡真的要走了。人們總以為陶凡馬上就會走了,可是遲遲不見有什麼動靜。直到年底省里開人大會前夕,人們才突然發現:陶凡上調的事其實早就黃了。省里確定的副省長候選人是外地區的地委書記。西州城又沸沸揚揚了。可是太刺耳的議論,關隱達是聽不見的。有人同關隱達說起這事,很同情的樣子:「陶書記太斯文了,不肯上去送禮。」關隱達便說:「陶書記是不準大家瞎說這事的。他說組織上安排幹部,自有道理。若是按自己的意願,誰都想當大官。」陶凡其實什麼話也沒說。關隱達看不出他有任何情緒,只是見他最近老愛寫狂草。關隱達每日清早去接他,見他的几案上總是滿紙的急風驟雨,酣暢淋漓。過了些日子,陶凡又開始寫端重沉著的魏碑。關隱達心裡有數,知道陶凡心裡寧靜些了。關隱達跟隨陶凡日子久了,自然就有了感情;又因為他喜歡陶陶,陶凡在他心目中就像父親似的。關隱達在陶凡面前便越發細心,只想讓陶凡暢快些。他有事沒事,晚飯後都要去陶凡家。陶凡有時同他聊天,有時就獨自呆在書房裡。若是陶凡沒空,關隱達就陪林姨說說話,要麼就幫著收拾庭院。庭院里栽著些花木,需要澆水、施肥、修剪。清凈了些日子,忽然聽得有人說,陶凡只怕要出事了。關隱達遲遲才聽說這事,外面早說得有鼻子有眼。說是陶凡同舒培德之間不幹凈。誰都知道陶凡從不在家接待客人的,只有舒培德上他家去就像走親戚。關隱達沒法將這事同陶凡說,只是干著急。他相信陶凡,知道這是謠言。但聽憑謠言流傳,只怕會影響陶凡的威信。有封群眾來信,註明陶凡同志親啟,並在「親啟」二字上打個著重號。關隱達便將這信送給陶凡。陶凡看看信封,說:「不管親啟不親啟,你先看吧。」關隱達打開一看,腦子嗡嗡地響。這是封署名「老同志」的匿名信,批評陶凡貪污受賄,讓過去信任他的老幹部們痛心。信中說他當地委書記幾年,業績不錯,群眾有目共睹,但他私慾太重,不潔身自好,終究會淪為歷史的罪人。措辭嚴厲,說是批評,其實是咒罵。關隱達本不想把這信交給陶凡,怕他難受。可是陶凡見他半天沒過去回話,竟跑來問他:「小關,那信講了什麼重要事?」「胡說八道!」關隱達把信給了陶凡,就隨他去了辦公室。陶凡看完信,笑道:「你相信嗎?」關隱達說:「沒人相信的。」陶凡說:「說明有人開始弄名堂了。讓他們弄去吧。舒培德就送我個硯台,我很喜歡。就算上面來人調查,我會如實彙報,但不會退回去。哪怕它是個文物,我想也值不了幾千塊錢。」關隱達說:「陶書記您不問,我根本就不想把這信給您看。這種信,您不值得看的。」陶凡笑了起來,說:「小關,你越來越會當秘書了。我哪天被你賣掉了,還要幫著你數錢。」關隱達不好意思,說:「您的事夠多的了,哪有心思為這些勞神?不過這位老幹部自己也許沒有惡意,只是聽信了外面謠言,就義憤起來。我建議,您不要管這些。」陶凡嘆道:「我是不會管的。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只可憐真相大白之前,會傷了某些老同志的感情。也顧不得了。」這事兒在西州傳了些日子,終究沒什麼響動。人們就漸漸沒了興趣,懶得再去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