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月(八)(1)
每隔段時間,又會聽到傳聞:這次陶凡真的要調到省里去了。不是說他去當副省長,就是說他是去當省委副書記,也有人說他會當組織部長。有些人眼裡,陶凡怎麼看怎麼是大幹部的氣象。他的相貌、神情、步態、腔調等等,人們都喜歡琢磨。有人甚至說他龍行虎步,大氣磅礴,沉默寡言,威風凜凜,這簡直是帝王之相了。可是陶凡仍在西州地委大院里踱方步。外界的議論不知他是否知道,關隱達是不會把這些話告訴他的。哪些事情該報告陶凡,哪些事情該裝聾作啞,關隱達很清楚。官場很多細微之處都說不出個道理,全在一個「悟」字。關隱達偏是個悟性高的人。外面的各種傳聞,關隱達自然聽得見。他知道有時是無中生有,有時卻是事出有因。比方有回省委書記來西州調研,同陶凡單獨長談了一次,就有人說他馬上要陞官了。其實沒這回事。陶凡就某項工作發表了署名文章,又有人說陶凡馬上要走了,上面已經在造輿論了。也沒這回事。有知情的,就在陶凡面前抱不平,說上面用人怎麼不講原則?甚至說陶書記您就知道干實事,也不上去跑跑。這些人本是拍馬屁的,陶凡卻很不給面子,說:「官帽子都是送禮來的?我這地委書記不也是送禮送來的?你們頭上都有頂官帽子,你們給我送了多少?」很難有人能看出陶凡的內心。有回,陶凡正在庭院里寫字,關隱達去了。他湊過去一看,見陶凡寫的竟是陸遊一首詞: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關隱達微微一怔:陶凡感嘆自己要身老西州了。他猜想陶凡內心肯定苦不堪言,卻不能向任何人傾訴。憑陶凡的個性,就是在夫人面前也不會訴苦的。他只好寫寫陸遊的詞,暗自宣洩一下。關隱達看出了陶凡的內心,感覺就不太自然。他點著頭,欣賞陶凡的書法。他本來覺得陶凡的草書不如行書和楷書,卻只是說好。陶凡搖頭嘆道:「唉,好什麼?老了!」陶凡那落寞的樣子,分明不是在說書法。他怕關隱達看出自己的心情,馬上又朗笑幾聲。笑罷,想隨意寫幾個字。默然片刻,寫的卻是:「神龜雖壽,猶有竟時」。他原想顯得放達些,可是此等情狀,這兩句詩不過是對生命的無奈而已。陶凡埋頭寫字時,關隱達突然發現他的頭髮已經白了。他本是看著陶凡的頭髮慢慢白起來的,今天竟感覺這滿頭白雪是一夜間落下的。日子過得真快,陶凡在地委書記任上一晃就是三年。陶陶大學都快畢業了。關隱達同陶陶早就偷偷兒相愛了,卻一直沒同陶凡夫婦正式談過。陶陶不讓關隱達泄露消息,要由她自己同父母去講。其實陶凡和林姨早看出了,只是裝傻。這年春上,又傳說陶凡要調走了。人們看出了跡象:關隱達被派到下面任縣委副書記去了。領導幹部調走之前,通常都要把身邊的人安排好的。大家又猜錯了。只是陶凡看出女兒同關隱達關係越來越明朗,再把他放在身邊當秘書就不太好了。關隱達感覺這半年過得太快了。他剛被提拔,總是很興奮,幹什麼都是一陣風。又有很多機會去省城,可以見著陶陶。過去都是跟著陶凡去,就算見了陶陶,兩人最多只能偷偷兒眉目傳情。很快就到了暑假,陶陶畢業了。她回到西州,進門就告訴媽媽:「我要去看看關哥。」母女倆這才第一次正式談到關隱達。林姨見女兒真的喜歡這個小夥子,她自己見著也滿意,就沒多說話。畢竟是婚姻大事,陶凡也囑咐了幾句。陶陶沒想到父母如此通達,沒說什麼就同意他們的事了。可是她發現爸爸總有些哀傷的樣子,關在房裡呆了老半天。陶陶就問媽媽:「爸爸怎麼不高興?」媽媽說:「爸爸不是不高興,他是捨不得你。孩子大了,就要飛了,父母都有些傷心的。」陶陶忍不住落了淚:「那我就不出嫁了。」晚上,陶凡叫女兒進了他的書房,說:「陶陶,隱達跟我多年,我了解他。他人品好,有才氣,也靈活。但是,他如果成了陶凡的女婿,不一定就是好事。」「為什麼?」陶陶問。陶凡說:「官場上的事,你弄不懂的。如果隱達真的愛你,他就要想到自己的仕途也許會受到影響,就要不管這些。」「我還是不懂。」陶陶說。陶凡長嘆一聲,說:「爸爸不能同你說得太透。你去問隱達吧,他會告訴你。」陶陶說:「我想明天就去關哥那裡,住幾天再回來陪你。」陶凡抬手摸摸女兒的頭,說:「你去吧。自己坐班車去,我不叫車送你,你也不要叫隱達來接。你媽媽跟我幾十年,從來沒有擺過官太太的架子。對你,我就說這一句。」第二天一早,陶陶背著包去了長途汽車站。買了票,等了兩個多小時,又顛簸三個多小時,才到了關隱達縣裡。正是中午一點多,縣委辦沒人上班。問了傳達室老頭,他說不知道關書記住哪裡。傳達室的人看誰都像上訪的,沒什麼好話。陶陶只好在縣委辦前溜達。太陽很老,曬得皮肉生生的痛。直等到兩點多,才有位中年男人揉著眼睛來了。他見了陶陶,本想不理睬的,似乎過意不去,又回頭問道:「你幹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