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月(十)(3)
眼下的問題是進不了屋。他左思右想,苦無良策,只有等王嫂回來了。他便在小庭院里踱起步來。走了幾圈就累了,正好在那石凳上坐下來。無事可做,只一心等著王嫂回來。不免想起自己剛才在辦公室樓梯口的一幕。雙手不空,慌慌張張地將拓本交給小劉,再跟同志們握手,那樣子一定很可笑的。事先真應讓小劉接過公文包去。想到這一點,很不舒服,就像前年在法國吃西餐鬧了笑話一樣的不舒服。當時自己怎麼竟冒出了用雙手跟同志們握手的念頭了呢?長期以來,下級都是用雙手同他握手的,而且握得緊。而他不管手空與不空,都只伸出一隻手來。有時同這位同志握著手,卻掉頭招呼別的同志去了。那是很正常的事,也沒聽人說他有架子。今天怎麼啦?見別人伸出雙手,怎麼竟有點那個感覺了呢?那種感覺應怎麼名狀,他一時想不起來,叫做受寵若驚嘛,又還沒到那種程度。當時只覺得自己不伸出雙手有些過意不去。哼!虎死還英雄在哩,自己一下子就這樣了?這會兒,他坐在冰涼的石頭上,為自己當時不應有的謙恭感覺深感羞愧。難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隻不過是自己內心的一閃念,別人不可能看破的,方感安定一些。可想起那些同志的熱情勁兒,心裡又不受用了。他知道自己在幹部中很有威信,大家尊重他,敬畏他。但他們今天表現得太熱情了。那已不是以前感受到的那種下級對上級的熱情,而是老朋友見面似的那種熱情。熱情的程度深了,檔次卻低了。不同級別、不同身份的人之間,熱情有不同的分寸;由不同的熱情分寸,又區分出不同的熱情檔次。這一點,他很清楚,也很敏感。這麼說,那些人在心裡已開始用一種水平視角看他了。自己的位置這麼快就降了一格,那麼以後呢?有人乾脆稱我老書記了,那是有意區別於新書記吧。這些人,何必還那麼熱情呢?哦,對了對了,我今天倒幫了他們的忙,給他們提供了一個充好人的機會,讓他們好好表演一下自己的大忠大義。你看,我可不是那種勢利小人,人家陶書記退了,我照樣尊重別人。陶凡憤然想道:我可不要你們這種廉價的熱情!剛才辦公室樓梯口不到兩分鐘的應酬,這會兒令陶凡滿腦子翻江倒海。不覺背上麻酥酥地發冷,打了一個寒顫。座下的石頭涼生生地像有刺兒,連忙站了起來。因剛才坐姿不對,雙腳發木,又起身太快,頓時頭暈眼黑,差點倒下。趕緊扶著石牆,好一會兒,才鎮住了自己。這才發現左手被荊刺扎得鮮血淋漓。秋日的天空,深得虛無。滿山桃葉凋零,很是肅殺。陶凡頓生悲秋情懷。馬上又自責起來。唉唉,時序更替,草木枯榮,自然而已,與人何干?都是自己酸溜溜的文人氣質在作怪!王嫂買菜回來,見陶凡孤身一人站在院中,嚇得什麼似的。忙將菜籃丟在地上,先跑去開了門,連問:「陶書記等好久了嗎?」又責怪自己回來遲了。陶凡說:「沒事沒事,剛到家。」進了屋,王嫂才看見陶凡的手包了手絹,問:「怎麼了?」陶凡只說:「沒事沒事。」頭也不回,進了卧室。王嫂是很懂規矩的,主人在家時,她從不進卧室去,只有陶凡夫婦上班去了,她才進去收拾。這會兒她見陶凡有點想休息的意思,就不再多問了。陶凡在床上躺下了。偏頭看了一下壁上的石英鐘,已是十點半了,這才知道自己獨自在門外呆了兩個多小時。夫人下班回來,見陶凡躺下了,覺得奇怪:「怎麼不舒服嗎?老陶?」陶凡說:「沒事沒事,有點兒困。」他不想告訴夫人自己在屋外冰涼的石頭上坐了兩個多小時。說了,夫人也只會怪他死腦筋,怎麼不知道給她打個電話?他那微妙而複雜的內心世界,沒有人能理解,夫人也不可能理解。想到這裡,一股不可名狀的孤獨感浸滿全身。陶凡漸漸地覺得頭很重,很困,卻又睡不著。到了中飯時分,夫人叫他吃飯,他不想起來。夫人說還是吃點東西再睡吧,便來扶他。夫人碰到了他的額頭,嚇了一跳:「怎麼這麼燙?你不是發燒吧。」又趕緊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背。「老陶你一定是病了。」陶凡這才感到鼻子出氣有熱感,背上微微滲汗,心想可能是病了。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秋涼天氣,在石頭上坐兩個多小時,哪有不病的?夫人和王嫂都慌了手腳。陶凡說:「不要緊的,家裡有速效感冒膠囊,吃幾顆,再蒙著被子睡一覺就好了。」夫人取葯,王嫂倒水。陶凡吃了葯,依舊躺下睡。葯有點催眠,不一會兒,陶凡竟睡著了。夫人準備關門出來,又見了滿是血跡的手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躡手躡腳出來問王嫂,王嫂也不知道,夫人越發著急。又不能吵醒陶凡,只有眼巴巴地等。大概個把小時,夫人聽見卧室有響動,知道陶凡醒了。夫人輕輕推門進去,問:「感覺好些了沒有。」陶凡眼睛睜開馬上又閉上了。他覺得眼皮很澀很重,見滿屋子東西都在恍恍悠悠地飄蕩。「靜一,只怕是加重了。」陶凡的聲音輕而粗糙。夫人早忘了血手絹的事,忙問:「怎麼辦?是叫醫生來,還是上醫院去?」陶凡只擺擺手,不做聲。夫人不敢自作主張,站在床邊直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