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月(十)(4)
陶凡想,現在萬萬不可住院,而且不可以讓外界知道他病了。別人生病是正常的事,可他陶凡偏不可以隨便生病,尤其是不能在這個時候生病。如今官當到一定份兒上,就有權耍小孩子脾氣,有權放賴。一不遂心,告病住院。到頭來,假作真時真亦假。他想:我陶凡如今一住院,別人也不會相信我真的病了。即使相信我病了,也會說我喪失權力,鬱郁成疾!陶凡滿腹苦澀,卻不便同夫人講。見夫人著急的樣子,就說:「沒事的,不要住院,也不要讓人知道我病了。同志們都很忙,要是知道我病了,都趕來看我,耽誤他們的時間,我好人也會看成病人的,受不了。真的沒事的,只是感冒。」夫人說:「總得有個辦法老陶。百病涼上起,你也不是年輕時候了。」夫人想起去年老幹部曾老,也只是感冒,不注意,迸發了其他病,不得信就去了。她不敢把這份擔心講出來,只急得想哭。「先挨一晚再說吧。」陶凡說話的樣子很吃力。夫人只得告假護理。陶凡總是閉著眼睛,卻不曾睡去。太安靜了,靜得讓他可以清楚地聽見自己腦子裡的轟鳴聲。伴隨轟鳴聲的是陣陣漲痛。夫人從陶凡的臉色中看得出病情在加重。「怎麼辦老陶?」陶凡說:「好像是越來越難受了。我剛才反覆考慮了一下,只有到陶陶那裡去,讓隱達安排個醫生在家裡治療一下。不要地委派車,要隱達來接。也不要司機來,讓隱達自己開車來。」夫人馬上掛隱達縣裡的電話。縣委辦的說關書記正在一個會上講話。掛了縣工商銀行,找到了陶陶。一聽說爸爸病了,陶陶聽著電話就起哭腔。林姨馬上交代女兒:「爸爸講的,要保密,不準哭。」便按陶凡的意思囑咐了一遍。那邊安排妥當,陶凡讓夫人扶著,勉強坐起,喝口茶,清了清嗓子,親自打了吳秘書長的電話:「老吳嗎?我老陶。林姨記掛女兒跟外孫了,想去看看,要我也陪去。我向地委報告一聲,明天一早動身。不要你派車了,隱達同志有個便車在這裡。沒事沒事,真的不要派車,派了也是浪費。老吳,就這麼定了。請轉告兆林同志。」陶凡說是明天一早動身,其實他想好了,隱達一到,馬上就走。隱達從他們縣裡趕到這裡最多只要一個半小時。天剛摸黑,隱達夫婦到了。陶陶快三十歲的人了,在大人面前仍有些嬌氣。見爸爸病病懨懨的樣子,她跪在床邊就抹眼淚。陶凡拍著女兒笑了下,就抬眼招呼隱達去了。關隱達俯身同陶凡握了一下手。他倆見面總是握手,而且握得有些特別,既有官場的敷衍味兒,又有自家人的關切味兒。他倆在家裡相互間幾乎沒有稱呼。交談時,一方只要開腔,另一方就知道是在同自己講話,從不需喊應了對方再開言。而公共場合,從不論翁婿關係,一個叫陶書記,一個叫隱達同志。久而久之,他倆之間從稱謂到感情都有些說不準的味道,公也不像,私也不像。關隱達說:「病就怕拖,是不是馬上動身?」陶凡點了點頭。王嫂已早將衣物、用具清理妥當。夫人望著陶凡,意思是就動身嗎?陶凡看了下壁上的鐘,說:「隱達他們剛進屋,稍稍休息一下吧。」關隱達望望窗外,立即明白了陶凡的心思。他知道陶凡想等天徹底黑下來再動身。這個世界上,最了解陶凡的人其實是關隱達。但他的聰明在於把一切看破了的事都不說破。王嫂聽說還要坐一會兒,就沏了兩杯茶來。關隱達喝著茶,又一次欣賞起壁上的《孤帆圖》來。他一直敬佩陶凡的才氣。在他跟陶凡當秘書的時候,有位老畫家來過地區,同陶凡一見如故,竟成至交。據說事後這位老畫家談起陶凡,講了兩個「可惜」。憑陶凡的品格和才幹,完全可以更當大任,可惜了;憑他的才情和畫風,本可以在畫壇獨樹一幟,可惜了。但是,真正能破譯陶凡畫作的,惟關隱達一人。就說這《孤帆圖》,見過的行家都說好,卻並不知其奧秘所在。那些下屬則多是空洞的奉承。有幾個文化人便用「直掛雲帆濟滄海」來作政治上的詮釋,就像當年人們按照政治氣候牽強附會地解讀**的詩詞。陶凡卻總笑而不置可否。關隱達知道,這其實是陶凡最苦澀的作品,是他內心最隱秘之處的渲泄,卻不希望任何人讀懂它。這差不多像男人們的**,既要渲泄,又要躲藏。關隱達有次偶然想到這麼一個很不尊重的比方,暗自連叫罪過罪過。原省委書記同陶凡是老同事,盡人皆知。書記出山後,帶出幾位舊部做幹將,陶凡又是最受賞識的。那幾年時有傳言,說陶凡馬上要進省委班子。後來,省委書記因健康原因退下來了,只在北京安排了個閑職,卻仍住在省城。外面卻傳說那位省委書記的身體很好,最愛游泳。而他常去的那個游泳館突然因設備故障要檢修,三個多月都沒有完工。陶凡便明白自己可能要挪地方了。果然有了風聲。偏偏在這時,中央有精神說穩定壓倒一切。他便這麼穩定了幾年,一轉眼就到退休年齡了。這幾年,他的權威未曾動搖過,但他知道,許多人都在眼巴巴地望著他退休。正是在這種不能與人言說的孤獨中,他做了《孤帆圖》,並題曰:孤帆一片日邊來。帆者,陶凡也。關隱達深諳其中三昧,所以從來不對這個作品有一字實質上的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