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月(十二)(1)
桃嶺上,像陶凡家這般式樣的房子共二十來棟,布局分散,讓桃樹遮隔著。住戶都是地委、行署的頭兒。他在這裡當了兩年地委副書記,十年一把手,影響力超過任何一位前任。一些很細小的事情,似乎都有他的影子閃爍其間。這座小山上的桃樹是他讓栽的,桃嶺這個山名是他起的,桃嶺西頭的桃園賓館是他命名的,桃園賓館四個字當然也是他題的。漸漸地,桃嶺成了這個地區最高權力的象徵。下面幹部議論某些神秘事情,往往會說這是來自桃嶺的消息。陶凡從自己家步行到桃園賓館只需六七分鐘。地區的主要會議都在那裡召開。現在地區召開全區性重要會議,陶凡都被請了去,坐在主席台上。每次都是張兆林事先打電話請示,臨開會了,步行到陶凡家裡,再同陶凡一道從桃嶺上小道往賓館去。陶凡一進入會場,張兆林就在身後鼓掌,全場立即掌聲如雷。陶凡當然看得出張兆林的意思。張兆林一則明白自己資格嫩,要借他壓陣,二則亦可表明對他的尊重,爭取他的支持。陶凡內心也不太情願到會,又不便推辭。他在會上從不發表同張兆林相左的意見,他的講話都是對張兆林講話的肯定和更深意義上的闡述。他那次在老幹部會上講話暗藏機鋒,只是個例外。他既想表白自己不再過問政事的超然態度,又的確對張兆林出乎尋常地重視老幹部工作有些不滿。一天,夫人同陶凡講:「以後盡量不要去參加會議了,退休了就要退好休。」陶凡說:「我哪願意去?張兆林總要自己來請。」陶凡感覺到了夫人的某種弦外之音,但他沒有表露出來。夫人從不平白無故地干涉他的事,她一定是聽到什麼議論了。但他不願聞其詳情,只要明白這個意思就行了。這也是他一慣的風格,需要弄清楚的事情,他不厭其煩;而有些事情,他不問,你提都不要提及。夫人的確聽到了一些話。外人也不敢當她的面講什麼,是陶陶昨天回家時,趁爸爸不在,講了幾句。也不講什麼細枝末節,只講爸爸退休了,你別讓他替人家去操心,還正兒八經坐在主席台上做指示,到頭來費力不討好的。她不敢同爸爸講,只好讓媽媽轉達意見。陶陶的話還能讓人感覺一種情緒,林姨聽了也嚇了一跳,知道外面肯定有不好的議論了。她也像丈夫,不追問詳情。但話從她嘴裡出來,卻很平和了,只是一種很平常的規勸,像任何一位老伴勸導自己的丈夫。真正親耳聽到議論的是關隱達。認識他的人也沒有誰講什麼,他也是偶然聽見的。上個星期他去省里開會,卧鋪車廂里有幾個人吹牛,吹到了陶凡。這節車廂基本上是本地區的旅客。他們說陶凡現在是地區的「慈禧太公」,垂簾聽政。張兆林拿他沒辦法,凡事都要請示他,開個大會也要請他到場才開得了。張兆林本也不是等閑之輩,只是暫時威望不夠,也需借重陶凡。以後張兆林硬起來了,吃虧的還是關隱達。關隱達你不知道?陶凡的女婿,在下面當縣委副書記,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們見面就開玩笑,我說你不叫關隱達,應叫「官癮大」。自稱是他朋友的那位仁兄,關隱達並不認識,不知是哪路神仙。不管怎樣,關隱達知道這議論並不是沒有來歷的。他也早就覺得奇怪,精明如陶凡,怎麼也會這般處事?有回,一位副縣長到地區開鄉鎮企業會議,回來同關隱達講:「你老頭子講話的水平真叫人佩服,短短十幾分鐘,講的東西聽起來也都是張書記講過的,就是讓人覺得更深刻,更有說服力。」關隱達清楚,這位副縣長的話,自然有奉迎的意思,但確實又不是假話。憑這位老兄的水平,都能感覺出陶凡的講話高出一籌,其他人當然也感覺得出,張兆林就不用說了。這就不是好事情了。關隱達當然不便直接同陶凡申明自己的看法。他同陶陶之間講話,比陶凡夫婦要直露些。他告訴了陶陶外面的大致議論。陶陶說:「爸爸也真是的。」但她也只能委婉地同媽媽講。這樣,關隱達聽到的是尖刻的議論,經過層層緩衝,到了陶凡耳中,莫說詳情,就連一絲情緒色彩都沒有了。而陶凡卻像位老道的釣者,從浮標輕微的抖動中,就能準確判斷水下是平安無事,還是有多大的魚上鉤,或者翻著暗浪。陶凡有點身不由己。他知道張兆林現在是需要他,當不需要他的時候,又會覺得不怎麼好擺脫他的。他自己就得有個說得過去的借口擺脫目前的尷尬局面。議論遲早會有的,這他也清楚。現在夫人終於提醒他了。有回,又是一個全區性會議,張兆林照例來請陶凡。陶凡打了個哈哈,說:「兆林,我是個退休的人了,不能再替你打工了。我這個年紀的人,坐在主席台上,要做到不打瞌睡,很難啊!幸好你的報告精彩,不然,我會出洋相的。」張兆林客氣幾句,再不說多話了。陶凡總算推掉了一切俗務,安心在家休閑。日子並不是很寂寞,本是一介書生,讀讀書,寫寫畫畫,倒也優遊自在。同外界溝通的惟一方式是看報。天下大事時刻掌握,身邊事情卻不聞不問。夫人很默契,從不在家談及外面的事情。夫人一上班,家裡只有他和王嫂。王嫂做事輕手輕腳,陶凡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一時興起,竟書寫了陶淵明的「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儼然一位隱者了。身居鬧市,心若閑雲,才是真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