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越勝和他的沙龍
八十年代後期,北京青年知識界有一個別具一格的小型沙龍,沙龍主人名趙越勝。初識越勝,是在1982年9月,現代外國哲學學會在廬山開會。上山前,幾個年輕人到九江煙水亭遊玩,窗前是滔滔長江,有人提議買酒喝,他立即贊成,說:「我不會喝酒,可是我喜歡看你們喝,你們醉了,我也輕飄飄了。」這句話使我一下子喜歡上了他。那時他好像在戒酒,真的滴酒不沾。此後不久,我調到現代外國哲學研究室,和他成了同事。我們來往密切是在一年後,我失戀了,十分孤單,常去他家,他也常陪我下酒館。記得那年除夕,他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便陪著我到處找仍然營業的小飯店,好容易找到一家,兩人在冷清的店裡吃了一頓年夜飯。他開了戒,其實酒量驚人。有一回,我在龍潭湖公園裡看書,忽然聽見有人大聲說:「我看這個人像周國平像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原來是郭建英,越勝帶他去我的宿舍,又按照室友的提示找到龍潭湖來了。在我的地下室里,我們喝啤酒,越勝一人喝了近十瓶,嫌不夠,又去打了兩暖壺生啤,結果醉了,但也就吐了幾口而已。我們經常一起逛書店,或者在他家聽音樂,聊書,也聊我剛寫的詩。他常說:「書,音樂,酒,朋友,最後才是女人。」我以為他是開導我,其實不盡然。在一次朋友聚會時,他說自己:「我不能再愛,再愛,就從希臘人變成羅馬人了。」可是,說了這句話沒幾分鐘,他突然激動地喊道:「你們知道不知道,燕走了二十多天了,沒有給我一個字!」燕是他的妻子,去法國了,他們後來也分了手。按照他的分析,我這個人易感,包括對女人,是優點也是弱點。一次在鎮江開會,某校一個女研究生喜歡我,與我比較親近,被同來的系領導提前遣回學校了。我很難過,會餐時醉了,一遍遍哭喊:「我討厭你們,你們為什麼這樣對待一個弱女子!」越勝跑來勸我:「人家小年輕抽抽風還可說,你抽什麼風?」我破口大罵:「你不是人,你是一團概念!」後來他向建英轉述,建英大表贊同,氣憤地說:「我們倆一路走,這麼多漂亮姑娘,他竟什麼也沒有看見!」越勝稱得上空靈。詩的國度,水天一色,如果說我在水下,他便是在天上。他在趣味上是天生的精神貴族,生活在莫扎特和歌德的世界中。有一次,我們聊起貴族主義對於文化的必要,甘陽舉出希特勒的例子,他當即駁斥:「希特勒是什麼貴族?一個奧地利下士!他怎麼會保存高級文化?國家社會主義是搞平均主義,擁護納粹的都是工人!」他又是一個極愛朋友的人,一說起朋友來便眉飛色舞,沒有了分寸,彷彿個個是天才和完人。因此,八十年代中期,在得到了一套新兩居之後,他便經常在家裡招待朋友,把他的家變成了沙龍。每次舉辦帕提,他對來賓的選擇十分嚴格,決不許一個俗人混入。他的標準是有沒有文化,倘若他說某人「沒文化」,那人便從此不在他的視野里了。他說的文化與學歷無關,不外是性情趣味之類,憑直覺就能感應到的。某君自命江南第一才子,但在他眼裡是一沒文化之輩,始終被拒之門外。這成了此君的一個心病,一次酒醉時號啕大哭,傾訴委屈,而他毫不為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