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厭倦》 第一輯(16)
秋天的時候,蘭庄忽然變得神龍不見首尾,一下班就人間蒸發,有時晚歸,有時不歸,暮呈獨自睡在灰暗的閣樓里,微有怯意。燈開得亮亮的,卻也因此束縛了眼睛,長夜變得焦躁難耐,鐘錶細微的滴答聲也在一片寂寞里越發的空洞乏味。蘭庄不說,暮呈亦不問,如果戀愛是甜蜜的,自然恨不得人人皆知,忙不迭要昭告天下。既然不說,必有忌諱,但蘭庄的眼睛,她的眼睛,那雙明眸,幸福關不住,潺潺流出來。她上課時,心不在焉,唇邊掛一縷莫測的笑意,眼望前方,卻沒有落處,似乎元神被掏空了,只留這個美麗的軀殼作擺設。她越來越熱衷於電話,買了磁卡在系門口的電話亭前,一站就是半小時,其間有人想打電話,她斜眼掃一下,指指西面,示意對方去那邊的電話亭,她的姿勢不容拒絕,異性不捨得拒絕,而同性在她的明艷下,先自氣餒了三分。她開始喜歡做八卦雜誌上有關愛情的測試題,拿著筆在上面勾勾畫畫,為最終結論歡喜或憂鬱。她開始相信星座屬相這種神神道道的東西,越來越患得患失,甚至開始覺得自己不夠漂亮,攬鏡自照,對左頰上那顆小痣耿耿於懷,咬牙切齒地說,一定要去激光掉!她不歸,有時僅僅是睡在敞篷汽車裡,坐位放下來,他替她蓋上衣服,自己靠在車門上抽煙。她醒來時,便看到滿天星光。她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她告訴他,愛情是非常困難的,她不容易愛別人,他是第一個,希望也是最後一個。她那麼痴地伏在他懷裡,情話如此動人,他卻知,年齡不可逾越,他正視這段距離,時刻提醒自己適度投入。他們有許多浪漫,在他這種年紀,已深知浪漫也要用錢砸。他連夜載她去江邊等日出,包下餐廳,耐心地聽她說話,她就像他的孩子,他帶她去珠寶店,隨她挑可意的首飾,她挑了一款義大利手鏈,系在腕上晃出細微聲響。後來,他們擁抱,或共枕,這種叮叮噹噹一直如影隨行,就像他的寵物,喚了一聲,便歡天喜地撲來。她開始恃寵而驕,跑到爵士吧找他,那麼放肆地來挽他的手,當著眾人,他冷冷地打量她。小紅在一邊似笑非笑。她不服氣,挑釁地喚他的名字,正南。他臉色大變,站起身,走了。她坐下來,湊近小紅說,你也這樣叫他么?小紅盯著她看了會,杜蘭庄,你很美麗,但不要高估自己。柏總什麼女人沒見過,你能吃住他?掂掂自己的份量。她沒料到小紅會把話挑得那麼明,有些應付不來,頓了頓才說,這是你的教訓?小紅眯著眼睛笑,你栽一次,就會變聰明,等著吧。她開始鬧,他於是逃,也不來哄她,就任她上班時將燈光亂打一氣,甚至全場一片灰黑。羅帆見她一臉寒意,就讓她下去休息,她便趴在吧台上叫酒喝,拍著吧台對胖李喊,最貴的酒,記在柏正南賬上。暮呈終於明白電話那端是誰了,全錦都的人都知道了。她提著紅酒,衝到二樓,拍他辦公室的門,他不開,她便哭了起來,他到底於心不忍,開門把她拉進去,她坐在黑皮沙發上哭得像個孩子。鬧什麼,他遞給她面紙。鬧什麼呢,不知,她當真不知,或是知的,只是難以一一細陳給他聽。她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她有那麼多的惶恐,孤零零埋在心底,對著他,卻啞然。他居高臨下,看著她,他們有繾綣,有纏綿,但他的內心會不會對她敞開?她看著面前這個男人,忽然覺得他離她那麼遠,一如未曾接近,他還是當初那個聽老宋侃侃而談保持得體微笑的中年男人。如果不是那天下雨,傾城的雨,暮呈正好休息,張耀明則提前走了,她往日那幫裙下之臣一個也沒來。她站在錦都門口,猶豫著,是等雨停,還是沖回去,有輛車開過來,他打開車門,朝她善意微笑。雨下得真大,似乎被激怒了,那麼洶湧地拍打著地面,霧氣上升,瀰漫了車窗。他將車開得極慢,世界彷彿惟剩他和她,那段她走慣了的路,在那晚變得陌生,她置身於一個幻境,撫摸心口,竟跌跌撞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