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厭倦》 第二輯(6)
她骨子裡有瘋狂氣息,有不羈,但張耀明知道紀初時的內心不是這樣的,從看到她第一眼開始,張耀明就穿越了表面的偽飾,讀懂了她的柔軟與傷感。初時的功課不好,素描的筆觸始終零亂,色彩,她似乎有輕微的色弱,始終調不對顏色,又不夠耐心,煩躁起來,就踢翻水桶,混濁的水淌了一地,自然沒有人敢去指責她,女生們冷著臉,因為角度的問題,不能搬移畫架,只得將腳挪至另一邊,而男生,自然有諂媚的去扶起水桶,拖干水漬,初時的每一副作品都不是完全出自她的手。老宋不在的時候,她就隨便喚個男生過來幫她點點晴,自己坐在一邊輕輕哼唱。好幾次,張耀明都聽不分明她在唱什麼,後來有一次,張耀明經過學校大禮堂,聽見中文系正在排練大合唱,那麼熟悉的旋律,一遍遍迴響,是這般柔情的你……張耀明佇足而立,凝神細聽,原來初時唱的便是這一首,幾天之後,十?一文藝匯演上,他拿到了節目單,上面寫著中文系96屆大合唱,《海上花》。張耀明很快就學會這首歌了,一個人的時候他輕輕地哼,他想有一天唱給自己喜歡的人聽,是,給我一個夢想。張耀明第一次這麼喜歡一個人,但他不敢驚動她,或者他不知如何對她說,如何說,她才會珍惜,而不會放聲大笑。她會那樣的,曾經有人漲紅了臉,遞了大捧的玫瑰給她,她故意將手插進袋裡不去接,僵持了半分鐘,男生羞愧了,把花丟在邊上的自行車車籃里,飛也似的逃走了,然後,紀初時彎下腰去,不可抑止地笑了起來。她笑得那麼明媚,歡暢,張耀明遠遠地看見了,記住了她滿頭秀髮垂落時柔美的側面。她側面的弧線極其好看,一氣呵成般完美。但他們是不適合的,張耀明明白,因為明白,所以憂傷。無數次午夜夢回,醒來便想起她容顏的娟好,可是怎麼才能止住她下墜的速度,怎麼才能彼此朝著同一方向,怎麼才能讓愛情更烈些,讓自私更少些。張耀明做不到不計較,整整半年,他只是安靜地看著他喜歡的女子在眾多臂彎里徜徉,眼神迷亂的,她甚至來男生寢室過夜,戴著鴨舌帽,穿著寬大的夾克衫,女扮男裝,混過了傳達室老頭的耳目。她不徐不急地跟在左揚身後,進門后,摘了帽子,頭朝後一甩,一頭長發披下,她坐在左揚床上,姿勢嫻熟地吸著煙,對面是張耀明。張耀明安靜地凝望她,時間略有些久了,她頗為難堪,掉過頭去。左揚個子高高,臉上有著青春痘的殘痕,一雙手會彈吉他,會拉二胡,本來是考音樂系的,不知怎麼了,竟流落到美術系來。幸好藝術都有共通之處,左揚上手非常快,不出幾天就畫得像模像樣了,左揚和別的男人一樣,迷戀她,僅僅是迷戀。整夜,張耀明不能睡,雖然左揚和紀初時很克制,但甜美的喘息,還是布滿了這個小小的空間,它們鑽進了張耀明的皮膚里,用力地撕咬他,他覺得疼了,痛了,握緊拳頭,然後鬆開,再握緊,再鬆開,整夜他都疑心自己要一躍而起,衝過去拉開蚊帳,揭掉被子,喝止這對貪歡的男女,但是他始終沒有,並不是對左揚有懼意,而是,只有他自己才知,有多麼不捨得初時,不捨得傷害她。她依然居無定所,在系裡輾轉反側,找不到一個長久的依靠,真心對她的,她不要,假意的,她倒信了。對她每一次轉換舞伴,張耀明都在心裡苦笑,傻瓜,這個傻瓜要多少次,才能作出一次準確的抉擇,才能讓自己停止這種漫無目的的漂流。她每一次戀愛都很高調,毫不介意地展示給眾人看,似乎是一幕公演的話劇。她到底是太容易愛一個人,還是太寂寞,一刻也不願歇止,她到底是存心自虐,還是天生不羈。張耀明如果想要同她有一段回憶,也是極簡單的,極簡單,就像班裡十之六七的男生一樣,很多個晚上,他們酒過三巡,開始交流對她的感想,對她的身體進行了詳盡的描繪。張耀明大多會默默走開,去走廊盡頭吸一支駱駝,這是她喜歡的牌子,他留心記下了,從此再不替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