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厭倦》 第二輯(8)
有人站在他身後,裙袂飛揚,呼吸若蘭,她站了許久,也不曾說話,而後她退了幾步,喀嚓一下,拍下了他。他的背影,雪白襯衣,深藍牛仔。他回過頭去。那張照片她一直保留著,放在皮夾里,很多人問她,這是誰,為何只有背影?她笑,笑得很溫和,她只要一個背影便足矣,給她太豐盛的愛,她會溺斃,她只要一個背影,不要別人明晰她的心事,只有她知那個背影姓甚名誰,又怎樣地在她心中投射下優美的漣漪。故事凝固在一張照片上,看不出玄機,卻充滿懸念。她不要他回過頭來。她知,他們是無法相對,更無法相守的,是她的過去造成了這段無法泅渡的距離,永遠地站成了彼岸。後來,她終於失掉他了,確認他與裘暮呈相愛后,她恍恍惚惚地去商業街,在一家富麗堂皇的購物中心,趙傳的歌聲一遍遍迴響,啊啊啊,我終於失去了你,在茫茫的人海里。她低頭往前,盲目地走走走,走不出一個禁錮的自己,走走走,走不出對張耀明的眷戀,走走走,走不出這翻天覆地的悲涼。是她放棄,是她拒絕,是她一再將幸福推遠,她知,她不會幸福。半夜,有人唱歌,年輕就是折騰,這個安靜的島嶼,因為學生們的到來充滿了生氣。紀初時站在陽台上抽煙,她抽駱駝,她有個小小的怪癖,對所有抽駱駝的男人都有無法解釋的好感,同樣的喜好,代表著共同的審美。張耀明當然也是駱駝愛好者。島上一片幽暗,月光模糊地籠著,霧氣瀰漫,湖水輕拍堤岸,低喚它醒來,醒來。讓這青春的夢境,彼此遇見吧。哪怕只是一瞬,醒來,醒來,在寂寞的島嶼,推開所有緊閉的窗。兩個陽台相距不過一米,張耀明正在斟酌開場白,那邊傳來她的聲音,喂。她趴在陽台上,遞煙過來,從一支駱駝開始。睡不著?他點燃了煙,問她。難道你在夢遊?她聲音里有笑意。那麼,張耀明頓了兩秒,出去走走?初時提著裙子,躡手躡腳地拾級而下,張耀明已經等在樓下了,看不清他的臉,卻模模糊糊感覺到他臉上的暖意。他們一同沿著彎彎曲曲的小徑隨意走著,過了一座小小的拱橋后,到了青石板堤岸。月光下看到湖邊大片的蘆葦,大片的,似乎瘋長著,隨著夜風嘩嘩作響,附近還有一隻荒廢已久的殘船,大半個船身埋於水中。在安靜的野地,只有他們倆,初時先坐下來,脫了鞋子,將腳放進水裡,輕輕地晃著,身子略微後仰,張耀明遲疑了一下,依著她盤腿坐下。她停止了晃動,感受著水的浮力。會游泳嗎?她問。張耀明搖搖頭,風吹著她的長發,拂在張耀明臉上,微微的麻,微微的醉,張耀明不捨得伸手掠開。我會,她笑著說,我家住在運河邊,很小的時候,我就經常游到對岸去,那時候運河水還很乾凈,一到夏天,河裡就密密麻麻地布滿了黑色的人頭。後來工業污染太嚴重了,再沒有人下水,你看,我們總得為文明付出代價,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代價,張耀明重複了一遍,怎麼衡量值得與否呢?我最喜歡的一句話是,她手撐在地上,仰望星空,因為我愛,所以值得。那八個字聽來蕩氣迴腸。張耀明沉默著,於幽幽暗暗中凝望他的女子,他緩緩俯身過去,想要落實一個吻,她卻忽然向前一傾,猛地落入水中。沉沒了,他等了等,急急地喊,紀初時,紀初時,紀初時。又等了等,湖水依然平靜,他急了,聲音裡帶著慌亂,初時,初時,初時。艱難的一分鐘過去了,他雙手用力擊打水面,凄厲而絕望地大喊,初時,你在哪裡?然後,有一隻手搭上他的胳膊,她如一個艷麗的水妖從水面升起,她長吁一口氣,另一隻手摟過他的脖子。他的心一瞬間從寒到烈,從死到生,他們從來沒有這樣接近過,柔情萬種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