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厭倦》 第三輯(3)
誰也不曾想過,凌言有過不堪的往事。凌言有時候自己也不記得,偶爾想起,有片刻的陌生,想起那個浙江的商人,她執意不留任何聯繫方式,彼此丟掉。見到紀初時,凌言驀然間觸動了內心極隱秘極柔軟的一部分。她很想去幫紀初時,阻止她往下墜,可是沒有用,還是眼看她一步步走遠,比當初的自己還要走得荒涼。她所能做的,僅僅保住她的學籍。一個人想放棄自己時,別人是無法救她上岸的。凌言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看樓下穿著黑衣長發披肩的紀初時。她說這句話時,已經有一些冷漠了,她亦恨紀初時不夠自愛,辜負了自己的一腔憐惜。也不是沒有一絲陰暗的歡喜,她想,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她那樣堅強,從困境里爬出,重頭再來。五年前,當年動過她腦筋的劉啟生破產了,被債主追殺,逃到外省去了。她聽聞這個消息時,臉上掛了一縷不自覺的笑意。她的丈夫是公務員,踏踏實實地上下班,不搞婚外情,又做得一手好菜,性生活一周兩次,比較和諧。她想,明年就要個孩子吧,再拖下去,生育就會有危險了。七月某一晚,酒吧打烊得很遲,三點多了,伊蓮娜要請大家去宵夜。陳嫵累了,便和小獸先回去了。珍珍和嘉寶遲疑了一會,也各自找了借口推脫,伊蓮娜轉過頭看著初時,伊蓮娜妝容半褪,頭髮微蓬。初時點點頭說,我同你去。伊蓮娜攔了出租,帶初時去A城最好的酒店,初時有點訝異,夜宵而已,不用那麼聲勢浩大吧,她拉了拉伊蓮娜,無所謂,隨便吃點就行了。伊蓮娜笑著說,我請你。在雅客酒店的十八樓頂層餐廳,凌晨四點,她們坐在那裡,俯看整個A城,灰黑的,一望無際,像海一般。伊蓮娜叫了兩瓶軒尼詩,餐廳里除了她們,只有百無聊賴的服務員遠遠地坐著,背景音樂是劉美君的《一雙舊皮鞋》,很老很老的歌了,甚至這位歌手的去向無以得知,不期然地,卻撞見了這一首歌,劉美君獨自一人唱著。他鄉里跨過冰雪的疆界,踏著長路與短街,始終靠近我,不怕風霜阻,是這雙舊白皮鞋,想起爸爸,將粗線每步每針地緊拉來造這鞋,交給我沿路穿戴。伊蓮娜抱著酒瓶幽幽地說,我爸爸也很疼,我離家那天,他送了很遠很遠,他一直希望我回去嫁個好人。前年,他死了,死的時候沒有看到我最後一面,眼睛都不曾合上。伊蓮娜聲音凄涼,我回去后,幫他合上了眼睛,別人去合,都沒有用,他不肯瞑目。伊蓮娜仰脖喝了一口,初時,你信不信有鬼,信不信這些呢?我不知,初時想起母親,低下頭,我希望死後,什麼不要有,成了灰,便了結了。我希望有,伊蓮娜抹了一下適才情緒失控落下的淚,勉強笑著說,這輩子的遺憾,還有下輩子來彌合。管以後呢,活好現在,已經是奢侈,初時打了個哈欠,倦意又深了些,面前的伊蓮娜仍然在絮絮地說著話。漸漸的,初時成了聆聽者,她從不知伊蓮娜會這樣地好說,和平日的她有極大的不同,平時,她冷冷的,把頭抬得高高,說話也簡潔。天微微亮了,透過落地玻璃能清楚地看到日出,也能清楚看到這個城市慢慢醒來,又是新的一天了,初時晃了晃酸疼的脖子說,伊蓮娜,我們走吧。伊蓮娜對初時說,謝謝你。神經,是你請客,初時說。錢財不過是身外物,伊蓮娜給了服務員一百塊小費,出手之大方,使昏昏欲睡的服務員嚇了一跳,急忙跑去拉門。次日,伊蓮娜叫陳嫵替她結算工資,她說,我要走了。陳嫵點點頭。伊蓮娜伏在吧台上,打了個響指,來瓶紅方,讓我痛快一下。陳嫵轉身從酒櫃里拿下一瓶,算我的。伊蓮娜笑,不用,我們誰也不缺錢,是吧,她眯著眼睛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