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厭倦》 第三輯(2)
她白天照常去上課,但由於睡眠太少的緣故,經常如同夢遊般,像一朵萎謝的玫瑰。凌言在路上看到她這副樣子,有一點痛心,在心中幽嘆,這個女孩,回不了頭了。但她依然縱容她,甚至江邁提出要開掉紀初時,她也辯解,家境不好,怎麼辦?江邁奇怪地瞅了她一眼,不響了。是,家境不好,怎麼辦?年輕時的凌言也直面了這個問題。那年高考,她考了極高的分數,上任何一所大學都沒問題,父母都嚇壞了,父親甚至頓時白了半邊頭,活活給嚇的,母親也憂鬱極了,一家人就因為她成績太好,而陷入了絕境。晚上,她聽到父母房裡有聲音,便爬起來,赤腳俯過去聽,父親去賣血了,但杯水車薪,根本沒有用,母親也已借遍了親朋好友,但還是不夠。現在不夠,以後的四年,依然不夠。父母長吁短嘆,然後她聽到父親說,就把她許給劉啟生吧,劉啟生說,如果我們答應婚事,錢都由他來出。母親說,再等等,實在沒辦法了,就那樣。劉啟生是村上的首富,做包工頭的,一口黃牙,一到夏天就裸著個上身,三十好幾了,還沒有結婚,聽說外頭是有女人的,但來路不正,所以他一直想在村裡找一個。他看中了凌言,以前不敢奢望,但凌家有困難了,便覺得自己來了機會,託了媒人來說。次日,凌言拿了家裡三百塊錢,留了張紙條,說去南方打工賺學費。她很清醒,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她想對自己的命運負責,她不要嫁給劉啟生那樣的人。那兩個月成了她心中的陰影,只有她自己知,那兩個月充滿了一種怎樣的腥味。她站在街頭的電話亭給家裡打電話,說找到工作了,在一家電子廠上班,兩個月後就回去。她控制住自己內心的千萬種滋味,盡量用平穩的聲調,捏造著自己在廣州的生活,說著說著,連她自己幾乎都要信了,老闆很摳,監視她們工作,廠里包食宿,每周放假一天,同宿舍的幾個姐妹都很照顧她。掛了電話,她一個人慢慢地走,從這條街走到那條街,完全沒有方向,所謂流鶯,便是如此吧。她年輕貌美,故意穿得極清涼,四下環顧,或佇足某一處,總會有人來搭訕,特別是晚上。後來她漸漸明白,這樣是抬不高身價的,便去夜總會做。她打扮起來亭亭玉立,再加上談吐不凡,又懂得察言觀色,很快,就成了媽媽桑手裡的紅人。她夜夜笙歌,日進千金,夢裡不知身是客,已經全然沒有初來廣州的青澀與憂傷。她是一個極能適應環境的女子,兩個月即將期滿時,她對自己的明天有了一絲困惑,她害怕自己回不去了,便去問一個相熟的客人,他是浙江人,做涼席生意,很喜歡她,但歡場中的喜歡舉步維艱,彼此都知道沒有可能。他說,回去。回答簡潔而有力,他看著她。她靠在他肩上,隔了許久,幽幽地說,我走後,就當我死了,我們,再也不會不會見面了。最後三天,他們一直在一起,他帶她吃盡廣州美食,去白雲山看日出,亦一起去光孝寺燒香拜佛,她在香火繚繞里,許了個願,她對佛說,請讓我,重頭再來。佛相慈善,應承了她。她拿出一部分錢寄回去,另外的悉數存了銀行,一個人也沒有說。她不再缺錢,她惟一所希望的是自己可以失憶。忘記在廣州所經歷的燈紅酒綠,她將所有的衣服都送人了,仍然穿著來時的那套簡樸的衣服,紮起馬尾辮,坐在熙熙攘攘的候車室里,有一瞬間,她希望衣服里裹著的身體沒有經過那些手指的流連,沒有沉淪過,沒有腐爛過。念頭一閃而過,就被自己否定了,她不曾後悔,即使再回到兩個月前,依然會南下廣州,承擔起自己的命運。凌言重生了。她努力學習,做優等生,分配到好工作,來到A大,很快就做了A大歷史上最年輕的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