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厭倦》 第四輯(3)
每個男人都長得像董玲的丈夫,隨時會一把推倒他,然後飽以老拳。甚至有一次他做了個噩夢,好端端地在店裡吃陽春麵,有個強壯的男人衝過來,拎起他,一腳猛踢中他的要害,突如其來的劇痛,使他直接從夢裡驚醒了過來。次日,他就收拾東西逃去鄉村小學就任了,從此,再也沒有回過載溪,他在那所破敗的小學虛度年華,追憶過去,教委也遺忘了他。三十三歲時,他娶了一個當地女子,結婚了。他從來沒有見過董玲的丈夫裘德清,裘德清見過他,好事者特意指給他看,那個就是,高高瘦瘦,穿黑衣服的。裘德清看了一眼頗有氣度的周建峰,一語不發,回家后,抓起門邊的掃帚瘋狂地猛揍正在洗菜的董玲。董玲從廚房逃到客廳,又逃回卧室,任憑她千躲萬躲,都沒躲得過這場暴風驟雨,他家的掃帚是用細竹做的,打在身上辣辣地疼。後來,裘德清把掃帚都打得散架了,董玲軟弱地看了一眼因為憤怒而臉部扭曲的丈夫,以為結束了,可裘德清衝上前,俯下身,按住她的頭,不知道要往哪裡撞,她手忙腳亂地抗拒這種方向不明的襲擊,慌不擇路地要往床底下穿,頭重重撞在床板上,頭破了,血滲出來。董玲一身是傷,也沒有臉去醫院,就靜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她完全沒有臉了,學校也不能去,教委放逐了周建峰,卻故意不理她。她深信,這是故意的,留下她一個女子,獨自面對眾人目光的吞噬,在載溪,她再也翻不了身。董玲合上眼,想到了死,但她又害怕死,猶猶豫豫地吃了幾顆安眠藥,過了一天,幽幽地醒轉。她拿著菜刀要割脈,但試了試刀峰,皮膚還沒破,先疼了起來。她也想上吊,但家裡,連梁都沒有。她想,她總是要有個了結的辦法,她除了一死,找不到別的出路。正當她努力想著最合適的死法時,裘德清辦好了調職手續。他冷冷地告訴她,收拾東西,全家離開載溪。她驚訝地看著他。暮呈代她問出了心中的疑惑,爸爸,我們去哪兒呢?裘德清彎下身子,摸摸暮呈的頭說,我們去K城,好么,爸爸要去K城工作了。從此,裘德清再沒有與她說過一句話,他們起先分床睡。後來,暮呈去A城讀書,索性就分房了,所有的交流都寫在紙上。裘德清寫得一手好字,瀟洒流暢,洋洋洒洒,遣詞造句也頗見功底,不虧是在政府部門寫慣報告的。董玲便依著他的指示去做事,她來到K城后,在一家幼兒園做了幾年,她低調,溫和,這樣虛偽地謙遜著。有時,她覺得自己像隱姓埋名的罪犯,後來辭了職,專心致志做家庭主婦了。人一閑下來,就變得絮叨,她不停地絮叨,語言就像快速繁殖的細菌,她重複著那些不新鮮的語句,折磨著自己的女兒。她沒有辦法去打擾裘德清,便在暮呈身上加倍地實施著,暮呈驚恐地看著母親身上越來越多的根須纏繞,知道她終究到了更年期,到了老去的那一天了。她還易怒,在菜場和小販爭得面紅耳赤,回來后,想想還是氣,關上房門和自己生氣。為了過道上的垃圾,她和鄰居大戰三百回合,彼此都叉著腰,問候了祖宗十八代,罵完后,她痛苦地發現自己成了一個潑婦,又是一陣悲苦。她渴望說話,渴望一雙耳朵能收容她心裡的苦惱,陰鬱,焦慮,但裘德清面無表情,吃完飯便回自己房間,或踱著步子出去了。她知道他去哪裡,她曾經跟蹤過,他慢悠悠地步向社區里的棋牌室,隨便和某人殺上一兩局象棋。有時,他去附近公園的露天舞會,到處都是成雙成對的人,因為是露天,所以很注意儀態,與舞伴離得遠遠,都是些昂首挺胸的中年人,臉上有健康的氣息。對,健康,董玲覺得這些與她年齡相仿的人都很健康,他們必定有著美滿的家庭。黃昏時分,夫妻攜手出來活動手腳,同時擴大社交圈。因為脫離了舞廳那種曖昧至低俗的氛圍,跳舞變得單純而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