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沒有童話的冬天/老夏
老夏,真名夏陽,屬鼠,上世紀生人,自一九**年九月至今客居德國,假遊學之名,行遊盪之實,做過的差事藍領白領不詳,發表的文字其數不識。對德國人來說,今年的冬天不好過,聖誕節就在家門口徘徊了,接著還有新年,走親訪友贈禮品要花錢,一年就這麼一次。還有那些平日里捨不得買的東西,還有滑雪,度假,還有……說沒就沒了。沒了,就是一場幻滅。人心成了腌過了頭的鹹菜疙瘩,咸不說,還苦!我這人喜歡比喻,什麼都愛比喻,打比方,比喻這比喻那。就說季節吧,柏林的夏季在我眼裡,很像是迪斯科舞曲,熱烈而隨意;春秋兩季就好比華爾茲圓舞曲,有情有意,有起伏有迭宕,不刻意,也不張揚;柏林的冬天呢,則是一首探戈舞曲,僵直中帶著傲慢和敵意。實在的,我不是詩人,我只會比喻和打比方。我在柏林生活的太久了。這句話聽起來很像抱怨,其實,我沒什麼可抱怨的。柏林和北京有太多的相似,在柏林我能更好的把玩鄉愁。什麼,鄉愁你也把玩?為什麼不呢,既然揮之不去,索性拿來把玩。我在柏林想念北京,北京就只有美好,反過來也一樣。如果換了別的城市,而那個城市又跟北京沒什麼關聯,我的思鄉之情少了依託,把玩也變得無從談起。柏林的冬天我總是喜歡不起來,那冷冷得無邊無際,冷得人心也空空曠曠的。夏天多好,夏天的柏林,四下里流動的不光是斑斕的色彩,還洋溢著勃勃的情和欲。艷陽高照的日子裡,卷一領席子跑到「屠宰湖」湖邊(這湖就叫這麼血乎刺拉的名字),除去身上的「包裝」,**裸地下到湖水裡,燥熱和煩惱頓消。柏林人所以對此湖情有獨鍾,原因再簡單不過:這裡是法規治外的天體浴場,免卻了天體浴場的那份刻意。在這兒沒有做作,只有自然,只有身心的鬆弛。在寒風中縮著脖子袖著手,懷念夏日裡的野趣是一份免費的奢侈,這道理跟把玩鄉愁是一樣的,一種經歷帶給你一份思念,一份念想,你的生活便豐滿了許多。誰說天下沒有不要錢的午餐?誰能說上帝對人不公平?同樣面對冬天,詩人,哲人,普通人感受不同,也會給冬天賦予不同的寓意。在詩人眼裡,冬天是個童話是幅畫;在哲人眼裡,冬天是大自然的權力與秩序。一個樂觀的人,會說冬是春的溫床,它在孕育著希望;而一個悲觀的人,見到秋風肅殺就開始傷啊感啊悲啊,恐怕連活到冬天的勇氣都沒了。詩人也好,哲人也好,普通人也好,在我眼裡,成年人的世界有太多的功利計較,喜也功利,悲也功利,功利無所不在,甚至愛情,甚至季節時間,統統染上了功利。對德國人來說,今年的冬天不好過,簡直了說,就是狗屎!剛一入冬,就寒風凜冽,小賊風扎人骨頭。這還是次要的,經濟形勢不好,市場低迷,就業困難,不少公司宣布倒閉(要倒就趁早倒,倒晚了,還得給員工發年終紅包),很多人失業丟了飯碗。有的公司不景氣,老闆放出減員的風,僱員們為了保住工作,保住飯碗,只好放棄年終紅包。年終紅包可是大家苦盼了一年的啊!聖誕節就在家門口徘徊了,接著還有新年,走親訪友贈禮品要花錢,一年就這麼一次。還有那些平日里捨不得買的東西,還有滑雪,度假,還有……說沒就沒了。沒了,就是一場幻滅。人心成了腌過了頭的鹹菜疙瘩,咸不說,還苦!我在柏林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亂走,看路旁樹上的彩燈,看往來路人手中的大包小裹,看大人們臉上短促的笑,看孩子們掛著清涕的紅紅小臉,小手上緊緊攥住的糖蘋果葫蘆,棉花糖……孩子們在寒風中聆聽著聖誕老人漸近的腳步聲,冬天和聖誕節是他們一年中最大的希望所在,對孩子們來說,冷又算得了什麼?我可不行!凍到深處,忙撞進路邊的小酒館里,要上一杯燙熱的甜紅葡萄酒(聖誕節前後在酒館或露天里喝這種酒驅寒暖胃,是德國的習俗),直著嗓子和吧台的人,和陌生人打招呼扯閑篇,讓周身的血順暢流動。電視里在放一個專題報道,德國總統勞先生到柏林「救世軍」的「粥棚」(免費發放麵包,熱湯)看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我在勞總統臉上看見的除了尷尬,還是尷尬。流浪漢們則坦然得多了,他們不關心也不認識自己的總統,只是埋怨肉湯太稀,麵包太干。在吃飽了肚子的人當中,有人認認真真地看了幾眼來訪的客人,不太相信面前站著的真是總統大人!即使這樣,也沒見誰表現出多高熱情,他們對總統還想著他們,能跑到這種地方來,表示意外和禮貌性的感激,跟著就提出了一堆批評政府的意見。勞總統也沒有講什麼不擋寒不管飽的官話,撂下500歐元就走了。勞總統從電視屏幕上消失了,我也從酒館里出來,重新跌入黑黑的寒夜之中。地鐵站口有一個人在忘情地玩著他自己的遊戲。我看了好幾分鐘才看懂了遊戲「規則」:他選定一個路人,就學著人家走路的姿態在後面緊跟著,一直到對面有人過來了,他就換跟在這個人的身後。他一會是裊娜的少女,矜持的少婦,一會是龍鍾老者,是晃著膀子的愣青,是腆著大肚子的孕婦。他玩得別提多開心,多投入了。我在一旁看得入迷,真想加入到他的遊戲里去。勇氣,我有,我也相信他不會把我排斥在他的遊戲之外,但我就是邁不出第一步。腿腳凍麻了?是實情又不全是,真正的實情還是我拉不下臉面,儘管這會兒的我已經凍得自己也不知道臉在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