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個活物/舒可文
舒可文,《三聯生活周刊》主筆我每次看見數落北京城市建設的文章,心理都很矛盾,尤其是大老遠地從飛機上落下地就開始說北京怎麼變的這麼醜陋沒文化。說的雖然在理,但是在北京生活的人好像並沒有那麼水深火熱之中的痛感,倒是顯得熱火朝天的興奮。所以,要看一個城市斷不能只看街面上的建築,那是觀光客的眼光。有一個走南闖北的朋友說過一個段子,好像說到了幾個城市的文化特點,他說,在廣州你能看到的人有廣東人、湖南人、江西人、北京人等等全國各地的人,在上海能看到是上海人和外地人兩種人,到了北京就只剩一種人了,全是北京人,不管從哪兒來的,呆上些日子就都成北京人了。北京這種無所不包的包容力不同於廣州之處大概就是它還有大鍋燴的融合力。這大概就是北京的魅力了,所以北京雖然吸引了南腔北調的人,但都絕對都有"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的嗓門。人都這麼雜了,都放眼世界了,這時候如果您還指望這個城市有一個統一的風格,那除非我們把北京推倒了,重新按理想規劃出一個。可是誰想好了該把北京規劃成什麼樣嗎?這麼雜的人,大家都是什麼樣的生活方式能統一嗎?規劃出來的城市大家都同意嗎?正如專門研究藝術史的人現在也不能不把無孔不入的生活方式考慮在內,來探討一個地區,一個時代的藝術,他們發現"一隻鞋能透露給我們的消息和一座大教堂所蘊涵的內容一樣豐富",因為無論多偉大的傑作表現的只是單個的天才,而鄙俗的物件兒卻更能體現一個時代的文化精神。城市的文明大概也應該這樣評價。我記得有人曾批評50年代以後在北京興建的蘇式建築,把北京的古城面貌破壞了,的確稱得起千古遺憾。但是生活在繼續,經過幾十年幾百萬人在這些建築和街道里的養兒育女,工作成長,這個不合皇城神韻的城市也有了人氣,現在看起來也成了一代人懷舊的對象了。在建築文化上它再怎麼不對,可是它和那時候的社會生活是協調的,新中國成立,一下子那麼多政府機構那麼多人,衚衕裝不下,必須建樓;另一方面它和那時候的文化氣氛是一致的,大家都是一個單位里的公家人,工作生活分的沒那麼清,工作生活在一起就在情理之中,何況還有個強大的榜樣給你學習。可見城市要變成什麼樣,不是書本道理能說了算的。一度要在建築中保留歷史文脈加的那些帽子,成了這20年的城市建築的最大笑話,現在人人都會擠兌它幾句。看起來蘇式建築和大帽子都是規劃出來的,但是根據不一樣,根據歷史趣味規劃和根據生活方式規劃完全是兩件事。懷舊歸懷舊,現在如果還堅持50年代那種建築規劃不會有多少人同意,就會像大帽子一樣遭人嘲笑。根據一個現成的理念規劃出的所謂城市文化很難駕御瑣碎而充滿變數的生活。說到城市文化時,大家都愛指責規劃者和建築設計師,因為有一句慣話把建築比做立體的音樂,石頭的詩歌,背著這麼個藝術大包袱,建築師們就有了義務憋足了勁來設計驚世駭俗、最新最美的建築。越是指責他們,他們就越使勁動腦筋,結果可能就越糟。北京的城市建設最遭抨擊的規劃,除了老城牆的拆毀把那種文化拆毀了,就是這20年的花樣翻新卻沒有建設出新的文化。糟就糟在太使勁了,急於舊貌換新顏。不管文人把建築比做什麼樣的藝術,由這些"藝術"結構起來的城市只是過日子用的。當然所有的美麗城市總有它的標誌性的、堪稱藝術品的建築,但是城市的文化聚集力不一定就由標誌所能決定,北京過去的古老文化不僅因為那無可比擬的城牆和紫禁城,更因為有瀰漫城內的衚衕四合院、院內的棗樹柿子樹葡萄架、氣定神閑的北京人......革命時期的北京也不僅因為有廣場,還有那些"機關大院"、革命熱情衝天的革命幹部、紅旗下宣誓的少男少女、動不動就感覺接近革命中心的驕傲......這就好比不能因為人是由一些蛋白質組成的,就把人當蛋白質對待,也不能因為城市由建築和街道組成,就把它當成藍圖對待。城市也是一個活物,城市文化也不是一手建設的,是生長起來的。她的生長自有她的土壤和氣候,符合土壤和氣候的植物才會有茁壯的活力和由茁壯煥發出的魅力。如果你說她沒文化,也用不著給她太多的刺激,城市的文化不是"建設"出來的,也不是克隆來的,而是生長出來的。如果你說它沒文化,它缺的是由生活的土壤里一枝一蔓地生長起來的理由,缺的是平常的耐心和局部的精心。讓建築師背個藝術大包袱,不如多一些像園藝師那樣心情的建築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