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婚禮/陳丹燕
陳丹燕,1958年生於北京,八歲起移居上海。1982年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1990年以前的創作以兒童文學和少女題材小說為主,有《女中學生三部曲》等作品,后開始成人文學寫作,著有長篇小說《心動如水》、《紐約假日》等。1997年出版《獨生子女宣言》,1998年出版《上海的風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葉》等暢銷作品。八十年代是一個潔凈的年代,人們都還帶著在恐怖中長大的孤兒般的謹慎和幻想,還有小心翼翼中暗藏的反骨,悄悄地過自己的日子。那時候的婚禮,是人生中真正的大日子,離婚和婚外戀的浪潮還沒有到來,婚禮上關於"百年好合"的祝願,就是鐵打的規矩。八十年代的新人大都不滿意傢具店暗淡的日光燈下粗糙而土氣的棕紅色傢具,大家都願意按照自己的心愿,請木匠到家裡來做傢具,那時候時興的,是捷克式傢具的顏色,清水蠟克,或者極淡的黃色,那是對國營傢具店裡紅棕色的反動。式樣卻是組合式傢具,若干個方方的箱子,可以放在一起,也可以隨便搬動組合更新,變成另外的樣子。從那時候開始,一個上海的新家庭與裝修隊之間的鬥爭就已經硝煙四起了,所以八十年代結婚的人,要是在九十年代買房子裝修,是最有經驗對付離開田野變得毫無道德約束的農民專修隊的。經驗就是兩種,一是事必躬親,不讓他們有空子可鑽;二是高高掛起,早就做好了受騙的準備,所以不生氣。那時候的結婚序曲又長又艱苦,新人們蓬頭垢面,新娘大多數總是和新郎同甘共苦,見錢眼開的新娘自己知道有罪,人們不把這樣的女孩子稱為聰明,而是稱為好吃懶做。新人們最先了解的,就是木頭的品種和零件的價錢。那時候的人心沒有現在狡猾,商店裡開出來的發票總歸是真的。然後,女孩子要準備自己的嫁妝,八條新棉被,從一斤半的到八斤的,可以蓋上二十年。還有各種顏色的緞子被面,大紅大綠,喜氣洋洋。那些被面子,是真正的好緞子,手工繡的龍鳳,一洗就皺,絲線就褪色的那種嬌氣手工。還要準備兩條鴨絨被,兩條羊毛毯,洋紅的羊毛床罩。好像織物都應該是女孩子準備的,包括窗帘和桌布,電視機套子。為了找到好看的布料,花的時間不計其數。女孩子總要準備一對樟木箱,那是重要的陪嫁。女孩子用的新被子,會由媽媽請一個全福的女人來縫,為了祝福女孩子日後的幸福,父母不全的,家庭不全的,都不能動新人的嫁妝。常常自己的母親不肯動針線,因為自己覺得自己還不夠幸福吧。而在八十年代,剛剛長期的動亂甫定,有全福的女人還真的不好找。被找上的人,一臉都是自豪和感恩的樣子。男孩子要準備房子和傢具,還有電器,那時候不過是冰箱、電視、錄像機和錄音機而已,但那時候男孩子的工資,大學畢業生也不過五十八塊八角。那時候結婚,絕大多數人不得不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不過有自己的一間房間,房間通常都是小小的,一整套傢具放進去,轉不開身。結婚買商品房,那是萬惡的舊社會的事情。所以,家裡沒有一間可以結婚的房間,就是許多男孩子成為老光棍的原因之一。規矩的人家也得給媳婦一個見面禮,通常是金戒指和金項鏈,九九金的。式樣老土,克數殷實,女孩子家出面為女婿做一套婚禮上穿的全毛呢中山裝,是很多人一輩子的最好的出客衣服,直到九十年代以後。到九五年以後,給雲南災區捐贈的衣物裡面,就能看到壓在樟木箱底的呢中山裝了,它們散發著經久不息的樟腦丸味道。金項鏈和戒指,還有上好的呢中山裝,還有一件全呢的長大衣,都是婚禮上的主力。然後就到了婚禮。所謂婚禮,就是喜酒,就是定下一個飯店,請親朋好友大吃一頓,那時候並沒有來喝喜酒一定得送禮的規定,所以被通知喝喜酒的人,都是真正的高興,八十年代吃到一頓好吃的,還是令人鼓舞的大事。當然,看喜酒的排場也很要緊。家屬會帶著家裡的大鍋去飯店,把吃剩下來的東西帶回家。那時的喜酒,真的是貨真價實的傳統盛宴,清炒蝦仁,紅燒蹄膀,白斬雞,香酥鴨,蚝油牛肉,松鼠黃魚,獅子頭,一道一道,熱氣騰騰,重油赤醬地端上來,被重重地頓在圓桌的中心,一時間,筷子頭如雨而下,風捲殘雲一般,青花大盤子里就空了。那時候喝的酒,都是烈酒,茅台也不那麼貴,男人們很快就臉紅了,也有人白了,喝醉了的人開始失態,想起了傷心事就哭了。大動亂以後的年代,每個人都有傷心事,整個社會都是多愁善感的,容易見到眼淚,即使是在婚禮上。而女人們的嘴唇因為油,而顯得厚而饞相。發的喜糖,是用窄長如手掌的小塑料袋裝的,要是裡面八粒都是奶糖,就表示是有錢人家結婚了,通常總要在裡面搭兩顆便宜點的硬糖,一粒奶油話梅糖,一粒上海產的水果糖,用透明玻璃紙包的。接下去的節目就是鬧洞房了。開始總算是文雅的,說說戀愛經過而已,後來就要新人一起吃蘋果,不過借著由子可以讓他們不小心親到一起,大家可以起鬨。那時候這種被社會允許的親昵,是最好的13頻道節目,可以讓人看到自己都臉紅心跳。這是中國在八十年代短暫的寧靜中,拘謹而單純的婚禮過程。多少那時的婚禮,沒有應了"百年好合"的話,消失在經濟的騰飛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