憧憬與懷念/劉玉堂
劉玉堂,1948年生於山東沂源。1988年調《山東文學》社,歷任編輯部主任、副主編;1991年底調山東作協創作室從事專業創作至今,是中國作協會員、山東作協理事、文學創作一級。出版有小說集《釣魚台紀事》、《溫柔之鄉》、《人走形勢》、《劉玉堂幽默小說精選》及隨筆集《玉堂閑話》等十幾種。曾獲山東泰山文學獎、上海優秀長中篇小說獎、山東新時期農村題材中篇小說一等獎等三十多次省以上刊物優秀作品獎。我在一篇小說里寫過,"外邊雪花飄著,屋裡火爐生著,豬肉白菜粉皮地燉著,小酒盅那麼一捏,小錯誤那麼一犯,小檢查那麼一寫,真是神仙過的日子!"如今想來,那其實就是我整個少年時期對好日子的具體憧憬了。這番話,當然也是有感而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一個冬天,我們村的楊稅務就是這麼過的。這個楊稅務是膠東人,在公社稅務所工作,估計不夠帶家屬及農轉非的資格,即將老婆安到我們村了。那年整個一個冬天,該同志幾乎天天就那麼火爐生著,豬肉白菜粉皮地燉著,不時地小酒盅那麼一捏。我後來知道那一段他是犯了錯誤,正在家裡寫檢查。你知我們沂蒙山有看望犯了錯誤的同志的傳統,即你在單位上犯了錯誤,讓人家給處理回來或在家裡寫檢查正在聽候處理的時候,莊上的老少爺們差不多都會提著一斤雞蛋二斤挂面地去看你,安慰你,如同看望病人一般。猛一說起來,你可能會認為我們沂蒙山人覺悟不高,沒有是非觀點,可我還是覺得人在倒霉的時候去看望,比人家當了官正在得意的時候去看望要厚道些,也純粹些。當然了,被看望的同志所犯錯誤一般也都是可以原諒的,你若行賄受賄、偷雞摸狗或犯了男女作風方面的錯誤,一般也不會有誰去看望,殺人放火就更不會。楊稅務犯錯誤的原因不詳,但從莊上老少爺們都去看他的情況看,他應該犯的是可以原諒的那一種,比方說,公社一級的幹部都是圍繞著中心開展工作的,他參加一個又一個工作隊的時候,還沒吃透精神就亂講話了,本來是要搞階級鬥爭,他整成抗旱保苗了;抑或是不該免的稅,他小酒盅那麼一捏就給人家免了等等的。待一撥兒一撥兒的人們看過之後,該同志始才琢磨起寫檢查的事情。而寫檢查他還不會--他參加過抗美援朝,級別不低,但沒什麼文化,他遂請大隊會計給他寫。估計那會計故意蹭他的飯吃,一個檢查還能寫多長時間?哎,他就能鼓搗十來天。他們守著火爐,商量具體怎麼行文或措詞的時候,外邊就雪花飄著,爐子上豬肉白菜粉皮地那麼燉著。該同志管說話叫"雪化",三雪兩雪,兩人還會哈哈地大笑起來......老小子犯了錯誤還如此的悠閑、從容,吃如此的好東西,你覺得這便是再好不過的日子了,甚至比不犯錯誤還滋潤似的。這個鏡頭給我的印象極深。多年之後,待我參了軍,提了干,領到了不算少的工資的時候,每逢下雪的天氣,我即跟幾個老鄉在宿舍里用電爐子具體落實多年來我腦子裡一直揮之不去的那麼個願望。直到現在,當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也還不時地這麼來一下。**辣地吃著那玩意兒,心裡就美美的,你覺得參加過抗美援朝的楊稅務的日子也讓咱過上了。同時還會來一番飲水思源,感謝黨和人民之關懷,社會主義之溫暖,從前吃糠咽菜,如今卻能小酒盅那麼一捏。之所以當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才這麼來一下,是因為我不厭其煩地老吃那玩意兒,常遭家人之嘲笑,說我土老冒一個,永遠改不了那個農民習氣。我獨自在家吃這玩意兒的時候,還會蘸著韭菜花,具體吃法與吃火鍋相類似。那種韭菜花也是我自己做的--當然也是一種農民式的做法。做韭菜花容易上癮,用一個電動的小粉碎機吱嘎幾下即解決問題,做了還想做。有一年,我竟做了二三十斤之多,所有瓶瓶罐罐都用上了,還是盛不下,少不得就要送給朋友及鄰居一些。有一位經常說外語吃西餐的朋友吃過之後,說是這麼好吃的東西為何不早送來?我說,尋思你這麼高雅的人兒會瞧不起我這農民式的吃法哩!朋友就說,農民中蘊藏著許多好吃法。人們對生活的憧憬與嚮往其實都是相對的,它可以是中短期目標,能激勵你去為之努力與奮鬥。一個吃糠咽菜的人,會嚮往豬肉白菜粉皮地那麼燉著;屋裡沒有火爐的時候想火爐子;有了火爐子,又渴望能有煤氣與暖氣。待這些願望基本實現了的時候,又會懷念起外邊雪花飄著,屋裡火爐生著的那麼種氣氛或情調;甚至還會主動將一些貧窮時的吃法作為生活的一種調劑。如今一些很上檔次的酒席,上地瓜、上野菜就是一個證明。有一次,我的一個朋友給孩子憶苦思甜,說小時候家裡窮,只能吃地瓜。他孩子就說,那可是怪滋呀,能天天吃地瓜!從無可奈何地吃到調劑著吃,從被動到主動,也是生活的一大進步!我乃農民一個,生活上比較容易滿足。憑我一個農村孩子的想象力,小時候所有對幸福生活的勾畫,對好日子的憧憬,如今差不多都實現了,不太在物質生活上羨慕人家什麼了,剩下的就是精神追求及如何對社會多做一點事情了。這是我的心裡話。天冷了,又想落實一下先前的那麼種願望,可待真要吃起豬肉白菜燉粉皮的時候,又覺得沒有先前的那麼種味道了,也不如那時覺得香。如今不搞運動了,你稍微自覺一點,也沒什麼錯誤可犯了,你甚至還會懷念犯個無關緊要的小錯誤,在家寫寫檢查的那麼種心態或心境。不知我家鄉現在還保留著看望犯錯誤的同志的傳統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