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樂觀主義者的挑戰/許知遠
許知遠,男,1976年生人。1998年畢業於北京大學計算機系,自1998年起為《三聯生活周刊》、《新周刊》、《書城》、《21世紀經濟報道》等報刊撰稿,文風犀利。曾任《PCLife》執行主編、中國先生網主編、e龍網內容總監,現為《經濟觀察報》主筆,出版隨筆集《那些憂傷的年輕人》,《納斯達克的一代》等。像很多成長在北京、上海與廣州的青年一樣,我是個樂觀主義者,是一個對未來充滿信心、並拒絕成長的年輕人。我心智成熟的過程貫穿於90年代的中國。第一次聽到「市場經濟」這個名詞時我16歲;我大學一年級時知道了網景公司在美國上市,25歲的年輕人馬克·安德森一下子就成為了百萬富翁;21歲時,我在長安街上目睹了鄧小平靈車的駛過,它讓我想起了在書本上閱讀到的「十里長街送總理」,也是在這一年,我在北大五四廣場的電視投影上目睹了香港回歸這一刻;1999年,我走在前往美國使館抗議的遊行隊伍之中,卻怎麼也沒能找到歷史的參與感;我真正感覺到歷史正在改變的年份是2001年,9·11令人震驚,但令我的同齡人更為興奮的,還是成功申辦奧運會、中國隊進入世界盃與加入WTO這三件事,在一個全球已經陷入混亂的時刻,中國奇迹看起來瑰麗得不可思議,這種不可思議在2002年達到了新的巔峰。作為一位媒體從業者,我明顯感覺到我們的國際同行們正在以極高的熱情談論中國,不同國籍的政治家、經濟學家與新聞記者都在加入這個日益龐大的隊伍,我甚至懷疑在dot—com革命過後,他們一直是在試圖尋找新的熱門話題,而中國比生物科技更值得擔此重任。2003年是在中國成為世界第一大吸引FDI國的歡呼中展開的,而加入WTO一年的經驗表明,國際競爭的衝擊也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嚴重。同時,中國政府實現了建國44年以來,第一次平穩而正常的交接,一連串極富標誌性的行動,似乎都在暗示,中國正在踏上一條新的快速通道。就像類似胡鞍鋼這樣的樂觀主義者所憧憬的,2020年時,中國GDP將與美國達到類似的水平。世界第三大諮詢公司摩立特集團的總裁約瑟夫·富勒在2月份的上海告訴我,在50年後的歷史書中,只會分出幾個段落給伊拉克戰爭,而大部份篇幅將留給中國,他甚至對我說,2050年時,美國國務院中將出現會中文的決策人物,既然它已經容納了會說斯拉夫語系的基辛格、布熱津斯基與奧爾布萊特。而高盛集團的總裁決定加盟清華大學時,他的表達實在過分具有蠱惑性了:「在我的有生之年,再也不會出現比中國的崛起更令人激動人心的事件了。」「對於中國的精英階層而言,1997年—2002年是一個讓他們倍感興奮的年代。」一位中國年輕的企業家這樣總結過去的5年。中國的未來看起來是如此炫目,高速經濟增長已持續了將近四分之一個世紀,全球化給中國帶來了上千億美元的直接投資,而加入WTO則似乎確保了這一切美妙的發展已不可回頭——你看,全球化潮流勢不可擋。我們固執地相信,只要GDP增長保持在7或8個百分點上,其他一切問題就可能迎刃而解。是的,我們可能有很多艱難的挑戰,我們的農村問題,我們的失業問題,我們面臨的自然災害,我們的公共衛生系統,或是隨時可能變動的國際環境。但是這些挑戰在整個90年代都出現過,但是我們總是安然地渡過了。當一種無法辨別的病毒出現時,我們所有光明的預設看起來都正在煙消雲散了,幾天前公布的的第一季度GDP增長率也未能減緩這種憂慮。我承認4月21日這一天,我似乎終於開始理解美國人在9·11之後的感受。27年的淺薄經驗告訴我,幾乎從未有這樣一個時刻,死亡感比現在更清晰地呈現在我面前。這一次我不是在電視上目睹著悲劇的誕生,我身邊樣式繁多的口罩不斷在提醒我,你的危險處境。我們言之鑿鑿地相信9月10日的紐約與9月12日的紐約彷彿是兩個世界,但只有美國人(甚至只有紐約人)才能切身體驗到這種變化。同樣的,一直到4月初,我仍在相信,香港人對於這種陌生的疾病的恐慌是過度文明的表現,這可能不過是另一場禽流感,1997年的金融危機比這嚴重得多。但是,這種膚淺的樂觀似乎正在嚴峻的現實前消失。是的,我們可以重複「比恐懼更為恐懼的是恐懼本身」,但是在此時此刻,這種說法令人信服嗎?我的床頭擺放著《霍亂時期的愛情》與《屋頂上的輕騎兵》,文學中的歡樂可以抵禦現實的可怕嗎?這場疾病將深刻地改變我對於自己的未來與周圍世界的觀點,我現在無需再抱怨我們未曾經歷驚心動魄的歷史性時刻,我像中世紀的卜加丘,法西斯時期的加繆,或是9·11時期《紐約時報》記者一樣,被賦予一次見證重要的歷史事件的機會。這或許是我們這一代人轉型時刻,就像1978年對於50歲那一代人的重要意義一樣。我們的那些高歌猛進、在新技術與全球化氛圍中自由舒展的精神狀態如今受到嚴重的挫折,我們的茫然無措與發自內心的恐懼,將重新塑造我們對自己的設計。這場SARS風暴,清除了我們頭腦中「光明的前景不可避免」的幻想。我們尚且無法評價出正在發生的SARS事件對中國的歷史意義,因為我們無法確信自己身處事件之中的判斷。但在某種程度上,2003年之於中國,正相似於1997年之於東南亞,2001年之於美國,它是我們慣性思維的一次巨大顛覆,並在短期內將我們拋入不確定感。但是,一切真的改變了嗎?是的,1997年之後,我們不再談論「亞洲價值觀」與「東亞奇迹」,但一個不能否認的事實是,東亞在過去30年的巨大成就並非失去了意義,金融風暴令它們痛苦,也給予它們一次更深刻的調整自己的機會,把握住機會的國家比如韓國,變得更為健康,而印度尼西亞則陷入混亂。而在9·11之後的幾個月,我們都在談論美國的脆弱性,但這種談論改變不了美國仍是無比強大,9月12日的美國像9月10日的美國一樣,經濟發達與軍事強盛。我們總是容易陷入極端的情緒,要麼「亞洲價值觀」創造一切奇迹,要麼就一錢不值。理性或許並不能立刻幫助我們解決問題,卻可以幫助我們更清晰地認識眼前的問題。它使我們在熱情高漲時,能夠意識到存在的弊端,而在巨大的恐慌時,也能告訴自己,不要被過分渲染的情緒所欺騙。我相信,這次危機使我們告別了「歷史的假期」,但這也並非意味著中國過去25年的成就變得毫無意義——僅僅因為它在一場突然的危機中表現失利。不過到目前為止,作為一位27歲的年輕人,我感覺到某種恐懼,卻仍未拋棄掉一直以來的樂觀氣質。在我的成長中經歷了好幾次泡沫,它們要麼感覺無比絢爛,比如互聯網泡沫,要麼無比悲慘,比如恐怖主義的泡沫,但這些泡沫都很快被戳破了,儘管身處當中時,人們的情緒使這些泡沫越吹越大。但這一次,SARS會是另一次泡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