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浪費/安妮寶貝
安妮寶貝自由作家,七十年代生。2000年起出版《告別薇安》、《八月未央》、《彼岸花》、《薔薇島嶼》,所有作品均持續進入暢銷書排行榜前十名。作品在眾多讀者中深具影響,已介入香港、台灣、日本、德國等地區。現居北京,從事攝影採訪,媒體策劃,專欄,小說寫作。SOHO的狀態,一般是兩種情況,從事創作或什麼都不做。因為這兩種狀態都只是需要一個人呆著就可以。長期沒有固定工作,就可以稱之為無業。無業是指不管你在填何種表格:出境入境卡,暫住證,病歷卡,登記表,調查表,聽課證,或者只是一張小小的YOGA班訓練月卡,所有的職業這一欄,都只能打個叉了事。它意味著你不會有名片,沒有稱謂,也沒有能夠與其他人交換的社會資源。比如你偶爾參加派對聚會,有職業的人會熟絡地互相派發名片及進行業務介紹,很快就建立聯繫。你不會獲得這個機會。通常你不會戴手錶,衣著邋遢,臉色和手指蒼白,口頭表達能力退化,姿態鬆散。這是因為長期獨自在家異化出來的人群。在一個城市裡你總是不斷搬家,沒有辦法在一個陌生地停留半年之上。生活內容也沒有規律可言。有時候跑到圓明園去看下雪后結冰的湖,在跳蚤市場出售自己的舊書,有時候就是整天整天睡覺,然後在深夜起床,開始走路,看碟,煮食物給自己吃。也許出去工作匯入人群是最好的麻醉,但多年的社會隔離狀態,會使人的口頭表達,群居能力,忍耐妥協能力等出現了障礙。比如你不會撒謊,也不懂得掩飾自己的憤怒。你會發現自己漸漸在變成一個頭腦簡單,笨嘴拙舌,天真透明的兒童。徹底的自由意味著你將被所有的人拋棄。沒有同事,老闆,父母,親戚,同學,老友,舊愛,新歡等所有的人際脈絡。甚至連自己也是個陌生人。你大部分時間裡會一個人呆著。一個人去看電影然後在電影院里入睡。一個人游泳,來來回回,極限是10趟左右。一個人跑步,在公寓附近的一個荒廢公園裡,那裡有許多高大的楊樹。一個人去爬懷柔境內一座2000多米的高山,爬到山頂抽根煙,發會呆,然後再爬下來。一個人在一家常去的越南餐館吃飯,打量來回行人。一個人在酒吧看樂隊唱過時艷俗的國語流行老歌。你不會明白為什麼一直會如此寂寞。如果你寫作,你最常接觸的人,是送水上門的男人,郵差,電梯阿姨,公寓保安,24小時營業小超市的年輕女孩以及電腦里數位長期合作的編輯電郵。你會逐漸明白自己做的事情不屬於主流社會的範圍,對經濟,政治,歷史沒有絲毫推動力。與精神相關的事情,不能導致休息那麼就是折磨。所以很多人只在閑暇時才做。而創作者卻意味著,你的生活將與這深刻的空虛時刻相關。它要你在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里時刻獨立。要你忽略掉生活里大部分繁盛而愉悅的細節,要你觀察人群又與他們保持距離,要你長期面對自己的內心,即使面對著的內省和想像,猶如黑暗漫長的隧道,看不到盡頭。它使人時常處於不自知又極其清醒的危險邊緣。它使生命浪費的程度加劇。使時間變得寂靜漫長沒有邊際。如果可以有機會改變,你很想做啤酒推銷員,咖啡店伺應,電影院領位員,書店收銀員……等一切細微熱鬧的工作。寫作的生涯極其寂寞,並且具備極其強大的強制力。創作者堅持對生命與時間意義的探索測量,但不意味著它是達到幸福的正確途徑。沒有一個人可以長期面對自己的內心陰影。你也做不到。你會想,天哪,就讓我在該死的人群里遺忘掉一切,而不是像頭牛一樣反芻著時間和記憶。但是你又開始寫下一本書。你去書店的時候,身邊有人叫著你的名字,尋找你的書。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你。但一本陌生人的書使他們沉浸到了另一段時間裡面,看到另一種生命的另一種生活方式。寫作使時間得以蔓延和擴展。這是意義所在。你與別人的對話已經越來越少。有時候一星期之內都不與別人對話。也許每一個創作者都是這樣。他們隱藏在城市的某個角落公寓里,穿著睡衣光著腳就可以開始在筆記本電腦面前工作。桌子上有咖啡和煙缸,大堆凌亂書籍以及他所喜歡的植物。有時候他會因為工作而遺忘了時間,任窗外的天空轉換了顏色,廚房裡的食物逐漸冷卻。他只能一個人呆著工作。這是他工作的性質。他不能一邊開派對一邊寫作。沒有一個作家會在工作的時候面帶笑容,處於亢奮。他只能陷入在深不可測量的寂靜裡面。生活已經非常簡化。簡化到最本能的需求。食物基本上是牛奶,新鮮蔬菜水果以及日本麵條。你會在凌晨一兩點左右,去附近24小時營業的日本面小餐館吃晚飯。順便再去24小時營業的小超市買水果,咖啡粉,煙以及粗麥麵包。在深夜的時候才走出家門。看不到任何陌生多餘的人。回到家裡,繼續工作,到早晨八點左右,洗個澡,然後上床睡覺。你會花超過10個小時的時間來睡眠。你會一個人坐在街角咖啡店裡發獃,觀察著人群逾越過一個陽光明亮的下午。你會烹飪一條魚,在魚身上劃出細細紋路,慢慢用手指抹擦著,滲進鹽粒,葡萄酒和薑汁。你會熨平一條裙子上的褶皺,猶如在抹去時間的印記一樣慎重。你會因為能夠在卧室房間落地窗外看到樹枝,能夠看著它們入睡,就租下一套狹小吵鬧的公寓。除了工作,其他的時光你都在浪費。有些人一輩子只做一件事情,工作或者賺錢,在生命里挖掘著一個無底大洞,那麼他的生活即使名利俱全,但甚至連浪費的起限都夠不上,因為他所擁有的極其貧乏。而有些人,他甘心用自己的時間和耐心來與生命做各種交換。一生就是這樣的長度,即使不用來做這些事,也只是做些其他的事。生命是一場浪費。要看各人的浪費程度是否奢侈華美還是困苦潦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