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小愛人(2)
可可和小俏沉默地坐在地鐵的車廂裡面,誰都沒有再說話,而三年前的那一幕在地鐵的玻璃裡面一遍一遍地播放著,沈涵的白色襯衫在西下的太陽陰影裡面是一面蒼白的小旗子。那天她們本來想一起去找沈涵道別的,她們的包裡面都有送給沈涵的畢業禮物,小俏的是一本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封二上寫了很多話,而可可的是一張畫在卡紙上的鉛筆畫,畫的是冬天,一隻寂寞的白色小狗在窗戶前喝咖啡,外面的樹葉都枯萎了。而她們都只是看到沈涵握著鉛筆刀的身影就這樣消失在了操場的另外一頭,太陽突然就隱沒在了高樓後面,黑暗的操場上只有另一個男孩子的哭聲,如此憂傷。小的時候,女孩子們成天粘在一起,她們喜歡同樣的花邊短襪子,喜歡一種牌子的草莓冰淇淋,她們一起上廁所,手拉著手回家,互相交換著穿裙子,於是她們喜歡上同一個男孩子。她們都記得那時候她們聽得歌是《只有你陪我一起唱歌》和《allapologize》,那時候,她們在學校的廁所里換下校服的藍褲子,換上有著繡花圖案的及膝裙子,互相摟著要出去跟沈涵說話,沈涵是個混混,沈涵是當時四季新村周圍出了名的小流氓,他的手臂上有很多傷疤,可是沈涵就是沈涵,那時候他在可可和小俏心目中的地位是獨一無二的。沈涵一定是可可和小俏的第一個小愛人,而且是共同的小愛人。所以,她們還是決定閉口不說。晚上又是大維在U2酒吧的演出,可可總是在突然之間喪失安全感,她要拚命地找他,直到找到他才能夠安心,她是多麼地害怕他再次消失掉。而常常手機里傳過來的聲音一直是彬彬有禮的「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於是稍後撥,還是無法接通,大維是在地下室排練,那個地方沒有信號的,可可撥電話,抽煙,撥電話,抽煙,撥電話,抽煙,夜晚如逝,直到開始嗓子乾澀,手機的充電電池用完了,衛生間裡面充滿了煙霧,她才往身體和衣服上噴了一點香水以後鑽進被子里睡覺。這些事情時刻糾纏在可可的心頭,她在內心裏面對自己失望透頂。家裡前一天的碗筷還沒有洗掉,這時候天還沒有完全暗下來,而媽媽已經又坐到了沙發裡面去了,沙發是家裡最醒目的傢具,媽媽自己訂的,有三個巨大的柔軟的靠墊,坐在上面整個人都會陷在裡面,好像被擁抱著一樣,和其他的那些看起來拘謹的木頭傢具顯得格格不入。可可對在看電視新聞的媽媽說:「晚上我出去找小俏,晚了的話就別等我了。」可可每次在晚上回家的時候總是很害怕看到坐在沙發裡面的媽媽,因為她倦怠,脖子縮在身體里,胳膊互相摟著一動不動,有時候甚至打著瞌睡,可可總以為她死了,她很害怕當她叫了幾聲媽媽以後那個坐在沙發里的女人再也不回應。而且現在雖然她和爸爸還沒有辦完離婚手續,但是爸爸也已不再回來過夜。今天大維穿了黑色的汗衫和G2000的滑板褲,手臂上纏繞著一圈沉重的鏈子,可可有點疲倦,有點緊張,她興奮不起來,於是自顧自地要了一杯黑啤,又自顧自地在腦子裡面哼唱著完全沒有關聯的曲子,她想跟大維一起去吃柴板餛飩,這會兒她喝著冰涼的黑啤,可是胃逐漸地暖起來,在雜亂無章的音樂裡面她還能夠聞到餛飩蔥花的和豬油的香味,只有在那個時候,這個世界上僅剩下她和大維兩個人,她是他惟一的女孩。可可四處地看酒吧裡面的女孩子,她們中的每一個都好像在時刻準備著要把台上的大維搶走,看她們手臂上的貼花,看她們的低腰牛仔褲里露出的偽劣CK內褲花邊,看她們花枝招展的露背衣服,假睫毛和面若桃花的胭脂,看她們在音樂里搖頭晃腦,看她們抽煙時候嫵媚的樣子,而可可,她覺得自己媚不起來了,她們,她們就在她的身邊,懷著敵意的目光看著她,她媚不起來了,可可慌亂地點煙,可是打火機不著了,她的手心出著汗,看到台上的大維在那一個瞬間突然光芒四射起來,他蹦跳,甩頭髮,吼叫,他那麼劣質而無恥得光芒四射著。有個面目陌生的女孩子衝上舞台去抱住大維,和他一起叫,大維摟著她的腰,可可不得不承認那個女孩子她比自己媚得多,可可心裏面的兔子們在一瞬間就一鬨而散了,她被人推著擠著向前,這時候她才感到她是多麼地厭惡演出這種場合,她厭惡眾人,也厭惡牆上面的骷髏頭標誌,厭惡那些和她一樣時刻準備著什麼的女孩子,厭惡自己的輕賤,她覺得自己是,輕賤的,和她們一樣。等到演出結束以後,她看到剛剛那個衝上舞台的女孩子正在和大維交換手機號碼,於是她在這個時候卑鄙地走上前去,挽住大維的胳膊,用一種女孩子特有的顫抖的卻故作大方的姿態站在他們的中間,那個女孩子叫V,她看到大維在手機裡面存下V這個字母,於是她對於這個字母心存憎恨,她憎惡V的淡褐色散亂的髮辮,薄薄鼻翼上面的鼻釘,大花紋的暗色雪紡裙子,紅色絲線的腳鏈,尖頭黑色帆布跑鞋,又瘦又白,這是可可理想中的女孩子的模樣,因為他知道大維喜歡這樣打扮的女孩子,她努力地模仿,在路上暗暗記下大維讚揚過的衣服和首飾,可是看到V她才發現她學不來的,她不會為了大維的音樂而跳舞和尖叫,她覺得它們劣質,所以她學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