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無奈
這是妞妞六周年的忌日,天色陰鬱,我打電話問候雨兒。她說,她記得六年前的今天是晴天。
她還說,妞妞現在該在上小學了。她只能說這些,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多麼無奈。
這些天,我曾經回到我們共同養育妞妞的屋子,那裡已經面目全非,只在一個被遺忘的頂櫃里塞滿了妞妞的玩具,仍是當年我存放的原樣,我一件件取出和摩挲,彷彿能夠感覺到妞妞小手的餘溫。
毋需太久,妞妞生活過的痕迹將在這所屋子裡消失殆盡,而即使我們能夠把這所屋子布置成永久的博物館,我們也仍然不能從中找到往事的意義。
在把《妞妞》一書交付出版以後,我自以為完成了一個告別的姿態--與妞妞告別,與雨兒告別,與我生命中一段心碎的日子告別。
我不去讀這本書。對於我來說,它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座墳,我壘築它是為了離開它,從那裡出發走向新的生活。
然而,我未嘗想到,在讀者眼裡,它仍然是一本書。我無法阻擋它常常出現在暢銷書的排行榜上,無法阻擋湧向書攤書店的大量盜印本,無法阻擋報刊上許多令人感動的評論。
那麼,也許我不應該把如此私密的經歷公之於眾,使之成為又一個社會故事?
或者相反,正因為它不只是一個私人事件,還蘊含著人類精神的某種相同境遇,我便應該和讀者一起繼續勇敢地面對它?
可是我知道,問題並不在於是否勇敢。我相信我有足夠的勇氣面對生活中已經發生的一切,我甚至敢於深入到悲劇的核心,在純粹的荒謬之中停留,但我的生活並不會因此出現奇迹般的變化。
人們常常期望一個經歷了重大苦難的人生活得與眾不同,人們認為他應該比別人有更積極或者更超脫的人生境界。
然而,實際上,只要我活下去,我就仍舊只能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我依然會被捲入世俗生活的旋渦。
譬如說,許多讀者對於我和雨兒的終於離異感到震驚和不解,他們希望得到一個比一般離異事件遠為崇高的解釋。
事實卻是我和雨兒與別人沒有什麼不同,苦難和覺悟都不能使我們免除人性的弱點。
即使我們沒有離異,我們仍會過著與別人一樣的普通的日子。生命中那些最深刻的體驗必定也是最無奈的,它們缺乏世俗的對應物,因而不可避免地會被日常生活的潮流淹沒。
當然,淹沒並不等於不存在了,它們仍然存在於日常生活所觸及不到的深處,成為每一個人既無法面對、也無法逃避的心靈暗流。
我的確相信,每一個人的心靈中都有這樣的暗流,無論你怎樣逃避,它們都依然存在,無論你怎樣面對,它們都不會浮現到生活的表面上來。
當生活中的小挫折彼此爭奪意義之時,大苦難永遠藏在找不到意義的沉默的深淵裡。
認識到生命中的這種無奈,我看自己、看別人的眼光便寬容多了,不會再被喧鬧的表面現象所迷惑。
在評論《妞妞》的文章中,有一位作者告訴我,陪著我的寂寞坐著的,另外還有很多寂寞;另一位作者告訴我,真正的痛點是無從超越,沒有意義能夠引渡我們。
我感謝這兩位有慧心的作者。我想,《妞妞》一書之所以引人心動,原因一定就在這人人都擺脫不了的無奈。
199711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