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貴在行胸臆(2)
前四種快活,氣象已屬不凡,誰知他筆鋒一轉,說享盡人生快樂以後,一敗塗地,淪為乞丐,又是一種快活!
中郎文中多這類飛來之筆,出其不意,又順理成章。世人常把善終視作幸福的標誌,其實經不起推敲。
若從人生終結看,善不善終都是死,都無幸福可言。若從人生過程看,一個人只要痛快淋漓地生活過,不管善不善終,都稱得上幸福了。
對於一個洋溢著生命熱情的人來說,幸福就在於最大限度地窮盡人生的各種可能性,其中也包括困境和逆境。
極而言之,樂極生悲不足悲,最可悲的是從來不曾樂過,一輩子穩穩噹噹,也平平淡淡,那才是白活了一場。
中郎自己是個充滿生命熱情的人,他做什麼事都興緻勃勃,好像不要命似的。
愛山水,便說落雁峰"可值百死"。愛朋友,便嘆"以友為性命"。他知道"世上希有事,未有不以死得者",值得要死要活一番。
讀書讀到會心處,便"燈影下讀復叫,叫復讀,僮僕睡者皆驚起",真是忘乎所以。
他愛女人,坦陳有"青娥之癖"。他甚至發起懶來也上癮,名之"懶癖"。
關於癖,他說過一句極中肯的話:"余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皆無癖之人耳。
若真有所癖,將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錢奴宦賈之事。"有癖之人,哪怕有的是怪癖惡癖,終歸還保留著一種自己的真興趣真熱情,比起那班名利俗物來更是一個活人。
當然,所謂癖是真正著迷,全心全意,死活不顧。譬如巴爾扎克小說里的於洛男爵,愛女色愛到財產名譽地位性命都可以不要,到頭來窮困潦倒,卻依然心滿意足,這才配稱好色,那些只揩油不肯作半點犧牲的偷香竊玉之輩是不夠格的。
四一面徹悟人生的實質,一面滿懷生命的熱情,兩者的結合形成了袁中郎的人生觀。
他自己把這種人生觀與儒家的諧世、道家的玩世、佛家的出世並列為四,稱作適世。
若加比較,儒家是完全入世,佛家是完全出世,中郎的適世似與道家的玩世相接近,都在入世出世之間。
區別在於,玩世是入世者的出世法,懷著生命的憂患意識逍遙世外,適世是出世者的入世法,懷著大化的超脫心境享受人生。
用中郎自己的話說,他是想學"凡間仙,世中佛,無律度的孔子"。明末知識分子學佛參禪成風,中郎是不以為然的。
他"自知魔重","出則為湖魔,入則為詩魔,遇佳友則為談魔",捨不得人生如許樂趣,絕不肯出世。
況且人只要生命猶存,真正出世是不可能的。佛祖和達摩舍太子出家,中郎認為是沒有參透生死之理的表現。
他批評道:"當時便在家何妨,何必掉頭不顧,為此偏枯不可訓之事?
似亦不圓之甚矣。"人活世上,如空中鳥跡,去留兩可,無須拘泥區區行藏的所在。
若說出家是為了離生死,你總還帶著這個血肉之軀,仍是跳不出生死之網。
若說已經看破生死,那就不必出家,在網中即可作自由跳躍。死是每種人生哲學不可迴避的根本問題。
中郎認為,儒道釋三家,至少就其門徒的行為看,對死都不甚了悟。儒生"以立言為不死,是故著書垂訓",道士"以留形為不死,是故鍛金鍊氣",釋子"以寂滅為不死,是故耽心禪觀",他們都企求某種方式的不死。
而事實上,"茫茫眾生,誰不有死,墮地之時,死案已立。"不死是不可能的。
那麼,依中郎之見,如何才算了悟生死呢?說來也簡單,就是要正視生之必死的事實,放下不死的幻想。
他比較讚賞孔子的話:"朝聞道,夕死可矣。"一個人只要明白了人生的道理,好好地活過一場,也就死而無憾了。
既然死是必然的,何時死,緣何死,便完全不必在意。他曾患嘔血之病,擔心必死,便給自己講了這麼一個故事:有人在家裡藏一筆錢,怕賊偷走,整日提心弔膽,頻頻查看。
有一天攜帶著遠行,回來發現,錢已不知丟失在途中何處了。自己總擔心死於嘔血,而其實遲早要生個什麼病死去,豈不和此人一樣可笑?
這麼一想,就寬心了。總之,依照自己的真性情痛快地活,又抱著宿命的態度坦然地死,這大約便是中郎的生死觀。
未免太簡單了一些!然而,還能怎麼樣呢?我自己不是一直試圖對死進行深入思考,而結論也僅是除了平靜接受,別無更好的法子?
許多文人,對於人生問題作過無窮的探討,研究過各種複雜的理論,在兜了偌大圈子以後,往往回到一些十分平易質樸的道理上。
對於這些道理,許多文化不高的村民野夫早已瞭然於胸。不過,倘真能這樣,也許就對了。
羅近溪說:"聖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中郎贊"此語抉聖學之髓",實不為過譽。
我們都是有生有死的常人,倘若我們肯安心做這樣的常人,順乎天性之自然,坦然於生死,我們也就算得上是聖人了。
只怕這個境界並不容易達到呢。19923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