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觀・執著・超脫(2)
我們不妨眷戀生命,執著人生,但同時也要像蒙田說的那樣,收拾好行裝,隨時準備和人生告別。
入世再深,也不忘它的限度。這樣一種執著有悲觀墊底,就不會走向貪婪。
有悲觀墊底的執著,實際上是一種超脫。五我相信一切深刻的靈魂都蘊藏著悲觀。
換句話說,悲觀自有其深刻之處。死是多麼重大的人生事件,竟然不去想它,這隻能用怯懦或糊塗來解釋。
用貝多芬的話說:"不知道死的人真是可憐蟲!"當然,我們可以補充一句:"只知道死的人也是可憐蟲!
"真正深刻的靈魂決不會沉溺於悲觀。悲觀本源於愛,為了愛又竭力與悲觀抗爭,反倒有了超乎常人的創造,貝多芬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過,深刻更在於,無論獲得多大成功,也消除不了內心蘊藏的悲觀,因而終能以超脫的眼光看待這成功。
如果一種悲觀可以輕易被外在的成功打消,我敢斷定那不是悲觀,而只是膚淺的煩惱。
超脫是悲觀和執著兩者激烈衝突的結果,又是兩者的和解。前面提到金聖嘆因批"西廂"而引發了一段人生悲嘆,但他沒有止於此,否則我們今天就不會讀到他批的"西廂"了。
他太愛"西廂",非批不可,欲罷不能。所以,他接著筆鋒一轉,寫道:既然天地只是偶然生我,那麼,"未生已前非我也。
既去已后又非我也。然則今雖猶尚暫在,實非我也。"於是,"以非我者之日月,誤而任我之唐突可也;以非我者之才情,誤而供我之揮霍可也。
"總之,我可以讓那個非我者去批"西廂"而供我作消遣了。他的這個思路,巧妙地顯示了悲觀和執著在超脫中達成的和解。
我心中有悲觀,也有執著。我愈執著,就愈悲觀,愈悲觀,就愈無法執著,陷入了二律背反。
我乾脆把自己分裂為二,看透那個執著的我是非我,任他去執著。執著沒有悲觀牽肘,便可放手執著。
悲觀揚棄執著,也就成了超脫。不僅把財產、權力、名聲之類看作身外之物,而且把這個終有-死的"我"也看作身外之物,如此才有真正的超脫。
由於只有一個人生,頹廢者因此把它看作零,墮入悲觀的深淵。執迷者又因此把它看作全,激起佔有的熱望。
兩者均未得智慧的真髓。智慧是在兩者之間,確切地說,是包容了兩者又超乎兩者之上。
人生既是零,又是全,是零和全的統一。用全否定零,以反抗虛無,又用零否定全,以約束貪慾,智慧仿走著這螺旋形的路。
不過,這只是一種簡化的描述。事實上,在一個熱愛人生而又洞察人生的真相的人心中,悲觀、執著、超脫三種因素始終都存在著,沒有一種會完全消失,智慧就存在於它們此消彼長的動態平衡之中。
我不相信世上有一勞永逸徹悟人生的"無上覺者",如果有,他也業已涅成佛,不再屬於這個活人的世界了。
199010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