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死:有意義的徒勞(3)
五死亡的普遍性是哲學家們勸我們接受死的又一個理由。盧克萊修要我們想一想,在我們之前的許多偉人都死了,我們有什麼可委屈的?奧勒留提醒我們記住,有多少醫生在給病人下死亡診斷之後,多少佔星家在預告別人的忌日之後,多少哲學家在大談死和不朽之後,多少英雄在橫掃千軍之後,多少暴君在濫殺無辜之後,都死去了。總之,在我們之前的無數世代,沒有人能逃脫一死。迄今為止,地球上已經發生過太多的死亡,以至於如一位詩人所云,生命只是死亡的遺物罷了。與我們同時以及在我們之後的人,情況也一樣。盧克萊修說:"在你死後,萬物將隨你而來。"塞涅卡說:"想想看,有多少人命定要跟隨你死去,繼續與你為伴!"蒙田說:"如果伴侶可以安慰你,全世界不是跟你走同樣的路么?"人人都得死,這能給我們什麼安慰呢?大約是兩點:第一,死是公正的,對誰都一視同仁;第二,死並不孤單,全世界都與你為伴。我承認我們能從人皆有死這個事實中獲得某種安慰,因為假如事情倒過來,人皆不死,惟獨我死,我一定會感到非常不公正,我的痛苦將因嫉妒和委屈而增添無數倍。除了某種英雄主義的自我犧牲之外,一般來說,共同受難要比單獨受難易於忍受。然而,我仍然要說,死是最大的不公正。這不公正並非存在於人與人之間,而是存在於人與神之間。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卻不讓他像自己一樣永生。他把人造得一半是神,-半是獸,將渴望不朽的靈魂和終有一死的**同時放在人身上,再不可能有比這更加惡作劇的構思了。至於說全世界都與我為伴,這只是一個假象。死本質上是孤單的,不可能結伴而行。我們活在世上,與他人共在,死卻把我們和世界、他人絕對分開了。在一個瀕死者眼裡,世界不再屬於他,他人的生和死都與他無關。他站在自己的由生入死的出口上,那裡只有他獨自一人,別的瀕死者也都在各自的出口上,並不和他同在。死總是自己的事,世上有多少自我,就有多少獨一無二的死,不存在一個一切人共有的死。死後的所謂虛無之境也無非是這一個獨特的自我的絕對毀滅,並無一個人人共赴的歸宿。六那麼--盧克萊修對我們說--"回頭看看我們出生之前那些永恆的歲月,對於我們多麼不算一回事。自然把它作為鏡子,讓我們照死後的永恆時間,其中難道有什麼可怕的東西?"這是一種很巧妙的說法,為後來的智者所樂於重複。塞涅卡:"這是死在拿我做試驗嗎?好吧,我在出生前早已拿它做過一次試驗了!""你想知道死後睡在哪裡?在那未生的事物中。""死不過是非存在,我已經知道它的模樣了。喪我之後正與生我之前一樣。""一個人若為自己未能在千年之前活著而痛哭,你豈不認為他是傻瓜?那麼,為自己千年之後不再活著而痛哭的人也是傻瓜。"蒙田:"老與少拋棄生命的情景都一樣。沒有誰離開它不正如他剛走進去。""你由死入生的過程無畏也無憂,再由生入死走一遍吧。"事實上,在讀到上述言論之前,我自己就已用同樣的理由勸說過自己。捫心自問,在我出生之前的悠悠歲月中,世上一直沒有我,我對此確實不感到絲毫遺憾。那麼,我死後世上不再有我,情形不是完全一樣嗎?真的完全一樣嗎?總覺得有點不一樣。不,簡直是大不一樣!我未出生時,世界的確與我無關。可是,對於我來說,我的出生是一個決定性的事件,由於它世界就變成了一個和我息息相關的屬於我的世界。即使是那個存在於我出生前無窮歲月中的世界,我也可以把它作為我的對象,從而接納到我的世界中來。我可以閱讀前人的一切著作,了解歷史上的一切事件。儘管它們產生時尚沒有我,但由於我今天的存在,便都成了供我閱讀的著作和供我了解的事件。而在我死後,無論世上還會(一定會的!)誕生什麼偉大的著作,發生什麼偉大的事件,都真正與我無關,我永遠不可能知道了。譬如說,儘管曹雪芹活著時,世上壓根兒沒有我,但今天我卻能享受到讀《紅樓夢》的極大快樂,真切感覺到它是我的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倘若我生活在曹雪芹以前的時代,即使我是金聖嘆,這部作品和我也不會有絲毫關係了。有時我不禁想,也許,出生得愈晚愈好,那樣就會有更多的佳作、更悠久的歷史、更廣大的世界屬於我了。但是,晚到何時為好呢?難道到世界末日再出生,作為最後的證人得以回顧人類的全部興衰,我就會滿意?無論何時出生,一死便前功盡棄,留在身後的同樣是那個與自己不再有任何關係的世界。自我意識強烈的人本能地把世界看作他的自我的產物,因此他無論如何不能設想,他的自我有一天會毀滅,而作為自我的產物的世界卻將永遠存在。不錯,世界曾經沒有他也永遠存在過,但那是一個為他的產生做著準備的世界。生前的無限時間中沒有他,卻在走向他,終於有了他。死後的無限時間中沒有他,則是在背離他,永遠不會有他了。所以,他接受前者而拒絕後者,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