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的葉子就是我的家(7)
細米的感覺是準確的。這座祠堂為一個周姓的大家族所建。這個大家族中,有一人做生意,後來在上海成了巨富。他覺得這是祖上積德的緣故,決定出巨資建周家祠堂。族長們為向後代張揚光宗耀祖的精神,不僅接受了這筆巨資,還發動整個家族,各門各戶能出錢的出錢,能出力的出力,造一座這地方造價最昂貴也最有氣派的祠堂。建這座祠堂用了三年時間。誇張的說法是:這座祠堂的價值相當於這片窮鄉僻壤的全部資產。而這座祠堂的四根廊柱的價值至少相當於整座祠堂的價值的一半。它們是通過一個做南洋木材生意的木材商人,特意訂購而來的。年代久遠,這裡的人,都已不再知道這種木材的名稱,只知道它屬於硬木的一種。四根廊柱好像來自於同一片山林,顏色為黑褐。說「黑褐」,也只是一種大致上的說法,事實上,它們的顏色十分複雜,有的地方為焦黃色,有的地方為褐色,而有的地方几乎為黑色。在焦黃的地方,卻又有幾道黑色的紋路,而在褐色、黑色的地方,又可能有幾抹焦黃色閃過。它的紋理更像是一種既堅硬又溫潤的石頭。沒有一處疤痕與蟲眼,從頭到腳,都十分完美。富有光澤,但並不耀眼,是那種黑暗而久遠的光澤。與其它木材不一樣,用手撫摸它們時,沒有溫暖之感,卻只有一種深秋似的涼意。細米現在面對著的就是這樣的四根廊柱。他有點納悶:我以前怎麼就沒有注意到它們呢?細米真有點像他媽媽所說的那樣,他好像哪兒得了什麼「病」了,一見到木材,就有用刀雕刻它們的**。這種**是從心底里升起的,幾乎壓抑不住。這四根廊柱,多好的木材,它們扇動著細米的**。他彷彿聽到了它們的籲求:來吧,小傢伙,用刀在我們身上狠狠劃上一道,我們無聲無息、一動不動地站在這裡不知多少個年頭了,寂寞死了,孤獨死了,都已麻木了……。細米用手分別摸了摸四根廊柱。他又用手分別敲了敲它們,大概是因為密度太大,它們幾乎是無聲的。細米甚至用舌頭舔了其中一根。他的舌頭嘗到了一種葯的苦澀。後來,他就回家取來了一把最鋒利的刻刀。再後來,他就將刻刀扎入了它們的軀體。他覺得它們是他迄今為止所刻過的木頭中最難對付的那一種。他必須用力,而一用力,卻又往往會不由自主地跑刀,在它們身上留下一道道無謂的傷痕。他專心致志、一絲不苟地刻著——刻著他的記憶,刻著他的印象與想象。他忘記了這四根廊柱是爸爸杜子漸和稻香渡中學的全體師生乃至這整個地方上的人所精心保護的對象。他忘記了爸爸「珍視」、「惜物」等一系列教導,他忘記了一切,只看到他與這四根廊柱,只想著他要刻它們。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它們喜歡他用刀刻它們。杜子漸喜歡這幢大屋,除了晚上回家睡覺,其餘的時間,他都會呆在這幢大屋裡。這座大屋讓他有一種宮殿的感覺。他坐在這裡頭辦公、喝茶、開會,精神振奮,甚至覺得氣度非凡。他非常喜歡這種感覺。有時,他會跑到遠處,與它拉開足夠的距離觀賞它。他發現,這幢大屋之所以有如此魅力,全是因為那四根廊柱。他不是學美術的,也不是學建築的,因此,他說不明白柱子為什麼會在一座建築中有如此重要的位置和如此強大的功能。稻香渡中學的老師們也喜歡這幢大屋。他們喜歡在廊柱下聊天、喝茶,或倚著廊柱看學生在校園門口進進出出。廊下是夏天乘涼的好地方,也是冬季曬太陽的好去處。因為位置的原因或是因為要開挖新的河道的原因,稻香渡中學曾幾度要搬遷它地,但,最終都因為這幢帶廊柱的大屋而依然留在了原來的位置上。發現廊柱被雕刻,已是第二天傍晚。第一發現者是馮醒城老師。他躺在藤椅上喝茶,偶然一瞥,看到其中一根廊柱被人刻過了,「哇」了一聲,茶杯蓋滑落在地上,跌得粉碎。辦公室里的老師們聞聲,以為馮醒城怎麼了,都跑了出來。馮醒城正在察看第二根廊柱,隨即又「哇」了一聲。「怎麼啦?」「怎麼啦?」馮醒城已轉身去看第三根廊柱,隨即又「哇」了一聲。等馮醒城去看第四根廊柱時,其他老師們也分別從幾根廊柱上發現了問題,幾乎是與馮醒城的第四聲「哇」同時,響起一片「哇」聲。杜子漸正從校門外往這邊走來。廊下,老師們有蹲著的,有坐著的,有站著的,猶如一群雕像,皆木然無語。杜子漸很快走到了廊下,見老師們一個個都那個模樣,問:「你們這是怎麼了?」無人回答。「到底怎麼了?」寧義夫說:「你看看柱子就知道了。」「柱子怎麼啦?」杜子漸走上前來,察看著柱子。當他看到廊柱被刻的痕迹之後,大聲問:「誰幹的?!」無人回答。馮醒城小聲說:「再看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杜子漸察看了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之後,變得暴跳如雷:「誰幹的?!誰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