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的葉子樹上的花(4)
所有的人定定地處在自己的位置上,誰也不再擠誰,各種姿態全都凝固在了岸邊——十幾個女孩兒,有的坐在船頭上,有的坐在船棚頂上,有的站在船的尾部,還有兩個互相倚著站在大帆下。不同的姿態,也都好像凝固在了大船上。只有船在動,船頭髮出「潑刺潑刺」的水響。稻香渡很少有人見過長成這樣的女孩兒。她們的形體、服飾、面容、膚色與姿態,皆與岸上的稻香渡人形成鮮明的對比。她們優雅而美麗,帶著城市少女特有的文靜、安恬、害羞與一種讓人憐愛的柔弱。她們有幾許興奮,又有一番怯生生的樣子,彷彿一群長飛的鴿子因要在半途中落下覓食而落在了一片陌生的田野上,讓人有一種只要一有動靜,它們就會立即飛掉的感覺。同樣是麥子,但卻是另一種麥子;同樣是稻子,但卻是另一種稻子;同樣是人,但卻是另一種人。對於鄉下人來說,她們彷彿來自天國。其中一位,用一塊紅手帕綰著一束烏黑的頭髮,好像是她們中間年齡最小的。無數的喜鵲在大河上空飛來飛去,稻香渡的老人事後說,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喜鵲。翹翹站在水邊,獃頭獃腦地望著大船。船推著水,船頭「噗噗噗」地跳著水花。風吹過帆索的「嗚嗚」聲也都能聽得真真切切。岸上的人還聽到從船上傳來的歌聲——有兩個女孩在低聲唱歌,用的是另樣的腔調,稻香渡人所不熟悉的腔調,很動人的腔調。三鼻涕已不再去追他的鞋子。他提著另一隻鞋,傻獃獃地站在水邊。大船推起的波浪不時將他的雙腳淹沒。白帆幾乎就要遮蔽人們的視野。就在這寂靜之中,空中響起清脆的「噠噠」聲——大帆落下了。一直在掌舵的毛鬍子隊長大聲吼叫:「一個個愣著幹什麼?鑼鼓!鞭炮!」2於是,鑼鼓敲響了,鞭炮炸響了,細米家的狗也吠開了。河岸上一片騷動。船頭上,一個大漢叫著:「閃開!閃開!」抓著纜繩跳到碼頭上,然後像牽住牛鼻子的放牛人一般,將還在向前滑行的大船緊緊牽住,直到它的身體慢慢地貼靠在碼頭上。這回是大船安靜了,其餘的一切卻都動彈起來。細米在樹上呆不住了,雙手抓住橫枝,身體垂落下來,擺動了幾下之後,很飄逸地就落到了地上。跳板搭好,女孩兒們開始下船了。人群像被一股風吹著似的,自動閃開了一條道。女孩兒們個個都很精神,在稻香渡男女老少樸素而熱情的目光下,羞澀地微笑著。她們在通過跳板時,都有點緊張,但一走過跳板、踏上碼頭的石階時,又變得身體輕盈。比起差不多大歲數的稻香渡的姑娘們,她們的身體似乎有更好的彈性與靈活性。人們紛紛上船幫她們往岸上搬運行李,為了讓跳板空出來留給女孩兒們走,他們許多人涉水爬上船,拿了行李,又涉水上岸。那個綰著紅手帕的女孩兒等所有的女孩兒都上了岸,還獨自站在船頭上。她雙手抓住一隻皮箱,她的雙腿幾乎被皮箱擋住了,只露出一雙腳來。或許是她的胳膊本來就長,或許是那皮箱可能有點分量將她的胳膊拉長了,總而言之,她的胳膊顯得長長的。她有點膽怯地望著這塊只有五六寸寬的跳板,不敢將腳踏上去。不知為什麼,人們都看著她,忘了上去幫她拿過皮箱再將她攙上岸來。彷彿倒希望她永遠就這副模樣站在船頭上,讓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細米一直站在淺水裡。從大船靠岸的那一刻起,他就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站著。他獃獃的、傻傻的、清澈的、充滿好奇同時又顯得很靈動的目光,雖然也不時地看看這個女孩兒再看看那個女孩兒,但大多數時間裡,他在看綰著紅手帕的女孩兒。不知為什麼,每當他看到她時,他心中就會生長出羞澀,並很快映到臉上。他覺得自己在看她時,是屬於那種「偷偷看」的看。他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奇怪感覺:他似乎在哪兒見過她。還是沒有人過去幫她拿過皮箱。她轉動著頭,她的目光好像在這陌生的天空下尋找什麼。她看到了細米,不知為什麼,她游移的、飄忽的目光就在他那張臉上輕輕停住了。她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只想著:這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小男孩。她也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好像在哪兒見過他。毛鬍子隊長在岸上問:「都上來了吧?都上來了吧?」有人回答:「還有一個。」但依然沒有一個人過去幫她拿過皮箱。毛鬍子隊長說:「膽放大一點,上來吧。」她看了看跳板,依然沒有將腳踏上去。她又轉過頭來,看著細米。翹翹突然「汪」地叫喚了一聲,並朝大船跑去。它立直了身子,將雙爪搭在跳板上,歪著腦袋看了一會兒她,又轉身跑向細米。細米忽然從她的目光里聽到了一種呼喚,下意識地挪動腳步朝大船走去。走了幾步,他便開始跑動,並且越跑越快,濺起一路水花。她就一直看著他跑過來。他站到了船邊,氣喘吁吁地仰臉望著她,然後伸過雙手要抱起她手中的那隻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