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兵:巴別爾的秘密(中譯本序)(3)
他從小就是一個猶太文化的叛逆。他也立志要做陰沉的俄羅斯文學傳統的叛逆。同在《敖德薩》中,他曆數了迷戀於朝露、靜夜、大霧、暗路的俄羅斯大家們,對俄羅斯文學中還從沒有「真實地、鮮明地、歡快地描寫過太陽」,感到震驚不已。巴別爾感嘆陰冷的彼得格勒毒殺了生於南方烏克蘭的小說天才果戈理。巴別爾推崇果戈理在烏克蘭時期的名篇《塔拉斯·布爾巴》(1830),讚美這是在俄國文學傳統中第一次能窺見了太陽。而《塔拉斯·布爾巴》,講的恰是十七世紀剽悍的烏克蘭哥薩克人進攻波蘭的故事。其中有一幕是說哥薩克布爾巴的長子被敵捕獲示眾,就義前向圍觀的人群大呼:「爸爸,你都看見么?」塔拉斯·布爾巴躲在觀眾中說:"兒子,我都看見了!」普通的話語間,昭示了復仇的宿命。俄國畫家列賓,曾花了十多年的時間創作巨幅油畫《扎波羅熱人給土耳其蘇丹寫信》(1891),畫的是一群身處絕境的哥薩克們談笑風生地給土耳其蘇丹寫信,拒絕投降。據說,前景中**上身的就是塔拉斯·布爾巴。巴別爾熱愛的不只是果戈理在烏克蘭時期的明麗文風,也嚮往充滿生命和鮮血的原始風範。在俄羅斯文化傳統中,哥薩克從來就不僅僅是冷酷的殺手、野蠻的屠夫。他們還代表了力與美,代表了不同於文明時代的古老的純真歲月。托爾斯泰有一部重要的中篇小說,就叫《哥薩克》,寫的是一個莫斯科上流社會的花花公子奧列寧,厭倦了浮華世界,為擺脫空虛,遠涉邊陲,加入了哥薩克軍隊,希望那未經文明腐化的原始雄風,一洗自己靈魂中的污垢,他果真愛上了一個美麗的哥薩克女人,而且,要和他的哥薩克情敵一決雌雄。在《騎兵軍》中,也有類似的一篇短篇小說,也講了一個外來的「他者」、一個書生,加入到哥薩克人中的故事。這就是名篇《我的第一隻鵝》,講的是一個戴眼鏡的大學生在蘇波前線加入騎兵軍後下排第一天的事。剛到師部,年輕的哥薩克師長薩維斯基就嘲笑他的眼鏡,懷疑他怎能和戰士們合得來。根據巴別爾日記,薩維斯基的原型是當時年僅二十四歲,後來成為蘇聯元帥的鐵木辛哥。在戰士分住的當地人的院落內,哥薩克們扔掉他的行李,要趕他走。他看到戴眼鏡的房東老婆,還有在院中自理羽毛的鵝。他走上前,一腳用靴底踩碎鵝頭,並用軍刀挑起鵝,高叫著讓老太婆給他燒熟。哥薩克們對此視若無睹,直到有個人說:「這小夥子還行……」《我的第一隻鵝》,彷彿濃縮了巴別爾全部的猶太情結、全部的哥薩克情結。據考,在1905年,十一歲的巴別爾目擊了沙皇雇傭的哥薩克騎兵血洗猶太區的情景。據他妹妹回憶,他們家幸免於難。但是,在巴別爾的《醒悟》的續篇,《我的鴿子窩》及《初戀》中,他以第一人稱講述了一個猶太孩子在這場屠猶節中的遭遇。一個平常招孩子們喜歡的殘廢煙販子搜出了這個猶太孩子愛若生命的鴿子,將它砸死在他的太陽穴上。孩子痛哭著回家,在自己暗戀的女人身邊,目擊了曾經威嚴的父親跪在冷漠的哥薩克騎兵軍官的馬蹄下哭著求饒。在這種改造之中,我們可以看見一個文學大師是怎樣用小說技巧洞燭幽微地透視自己最隱秘的病灶。在《初戀》的結尾,那個猶太孩子因受驚而一邊兒不住地打嗝兒,一邊兒做起了白日夢,最後狂吐不止,瘋病發作。敘述者在文末沉痛地確認那就是他早衰的根由、折磨人的內傷的起源。可以相信,這個敘述者,已經回歸成巴別爾本人。《我的第一隻鵝》中的房東老太婆也戴著眼鏡,她正是主人公的同類。不過這次,這個猶太人卻變成了兇手。那麼,這兇殺也就成了主人公對自己過去徹底的叛逆。當他因此被哥薩克接受,和他們同榻而眠時,我們很自然地聯想到那個十一歲大頭、細脖子、戴圓邊兒眼鏡的孩子。當他目睹騎在馬上、面無表情地血洗猶太區的哥薩克時,就像那種處於極度恐懼中的孩子一樣,真想從自己的軀殼裡逃逸出來,變成另外一個人,對屠夫們既充滿恐懼,又暗自崇拜。最先把這三篇小說聯繫起來的是美國文學評論家垂靈(Trilling)。他指出巴別爾的主人公和海明威式的硬漢的區別:後者總在考驗自己能否尊嚴地赴死,而前者總在祈求自己能平靜地殺人。而且,這個短小精悍的小說的前四分之一,竟然都是直寫、側寫第六師師長薩維斯基。主人公嫉妒這個野性十足、灑滿香水的哥薩克的青春氣息。這個魅力十足的哥薩克是不是讓主人公,讓巴別爾,回到了童年的秘密心態呢?也許,那個目擊對猶太人的大屠殺的孩子,早就已經洞悉了飽學的心靈在強悍的**面前的無能;也許,他已經徹悟了激情暴力比有理有節更接近生命的本質,從而,也確定了未來生活和藝術追求的傾向。也不難看出,《我的第一隻鵝》與托爾斯泰的《哥薩克》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如果說貴族出身的托爾斯泰筆下的哥薩克,尚屬具有浪漫情調的童話中的人物,那麼戰地記者巴別爾筆下的哥薩克則是一群血淋淋的「有紀律的野獸」。他們無法無天、胡作非為——搶劫民宅、搗毀教堂、折磨逃兵、濫殺俘虜、把女人當成洩慾的工具,但個個渾身是膽、永不服輸、視死如歸、一諾千金,對戰馬有深情,對戰友有大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