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通天塔(12)
扶蘇恍恍惚惚的勁過去以後,注意到她反常,就主動來親近她,睡覺時把胳膊伸給她,但她不再枕著他的胳膊入睡,撫摸她,她也無動於衷。她能感覺到這是一種妥協,她當初催他去安慰嫦娥時,他大概就是那樣盡義務的。她並不是不想成全他,但她總在他身上聞到生人味,即使他剛洗完澡。扶蘇被拒絕一兩次,就不再來冒犯她了,黑暗中時不時發出的輕聲嘆息表明他的心事仍然很重。她忽然想起以前對嫦娥產生的一種看法:用刻意的冷淡來吸引別人注意,不愛她的人是不吃這一套的。這時候她覺得自己可悲極了,她不動聲色地躺著,裝做一個人睡得很自在,心裡卻在翻騰:我老了嗎?我的皮膚蔫了嗎?我的臉皺巴了嗎?我的體型變了嗎?可就在三個月以前他還追著親我、要我,就在前幾天他還想和我洗鴛鴦浴。白天,她在浴室里一邊洗澡一邊照鏡子,只覺得除了嘴唇沒有以前那麼紅,自己全都沒變,連**都像以前那麼小,可這也是他愛透的地方呀。她想起以前,就在不久以前,他是怎麼對待她的嘴唇、耳朵、脖子、胳膊、胸脯、腿和一切一切的,就哭了起來,「他在幹什麼?他說他去辦事了,可我知道他在吻那個女人的嘴唇、耳朵、胸脯、胳膊、腿、一切的一切!那個婊子!她還不如我漂亮!她就算年輕也不如我,那個賤人!她哪兒來的?她明明配不上他!把她和我放在同一個男人面前,沒有人會要她的,我不服!可我的男人是怎麼了,男人都是些什麼東西,難道再漂亮的女人也有被丈夫厭倦的一天嗎?」她還不明白為什麼扶蘇竟然不為前幾天的失魂落魄找一個理由——就說心裡在想父皇帶十八公子出巡是什麼意思啦、路上累壞啦,那都是理由啊。難道他成心讓她分擔他苦戀的惆悵嗎!在扶蘇回來以前她用熱面巾把眼睛敷個夠,不讓他看出她哭過,她不甘心扮演一個被自己深深鄙視的角色——棄婦。她仍然和他說話,心平氣和,談談周圍的熟人,談談軍隊和地方的事,談談孩子,除了他們自己,什麼都可以談談。也就在這時候菲菲又來了一封信:我不要月亮了,我要回家找爸爸媽媽。在孩子心目中,爸爸媽媽還在通天塔上爬著。弄玉告訴扶蘇,她要回娘家長住,扶蘇追問她為什麼不把孩子接回來,她便打破了這心照不宣的局面:「我不想礙你的事。」扶蘇攤牌了,他一直在等著這個機會。他說那個女人懷上了他的孩子,在他們夫婦倆出遊期間,她一趟一趟往這兒跑,衛兵每次都說公子不在,她相信衛兵是在騙她,最後就在雨中死等著,她被澆得大病一場,扶蘇那幾天情緒不好,只怕自己作孽害了兩條人命。「她好了,孩子也保住了,」扶蘇說,「姓嬴的人不能留在民間,等父皇東巡迴來,我必須稟報他。」弄玉咬緊牙關聽著,眼裡沒有一點淚光,這些她早料到了。不過她剛剛知道皇帝東巡也會成為她命運中的一個轉折點。是的,等他的父皇東巡迴來,她就是第二個嫦娥了,等他的父皇東巡迴來,膚施就不是她的膚施了,她在這兒一直以女主人自居,連嫦娥在這兒也被她當成了客人,這兒不僅是她找到隱身人的地方,也是她小時候夢裡來過的地方,現在她覺得這幻覺蠢透了。她繼續收拾東西,扶蘇進來說些愧疚的軟話,她也沒停下來。扶蘇要跟她一起走,被她推下了車。剛出城,卻下起了暴雨,扶蘇騎馬追上來喊:「你這個樣子跑回去,老人怎麼想?」這話說對了,她確實不願意帶著一副窮途末路的樣子回家。於是她跟扶蘇回去。他們倆又一次被雨澆得透濕,弄玉倒想學學那女人的樣,也來一場病,但她的身體比她的個性還要強,連噴嚏都不肯打一個。扶蘇親手兌熱水,讓她先進去,又把乾衣服往浴室里送,她洗完后,扶蘇又撐著傘把她送回卧室,床已經鋪好了,他自始自終像照顧一個孩子。這番殷勤背後是扶蘇要娶那個女人的鐵打的心思,想到這個,她的心就暖不起來。扶蘇上床,她告訴他,不必睡在一起。「你就這麼恨我?」扶蘇問。「不,我說過,你娶三千個女人我也不在乎。」「不管怎麼樣,在宗廟說過的話還算數。」「什麼?」「我繼承了皇位,你還是皇后。」弄玉突然覺得自己被收買了,她重新估量起扶蘇對那個女人的感情來,看來它至少值一個皇后寶座。她原來還以為扶蘇只是貪戀人家的色相呢。她坐起來喊道:「贏扶蘇,我認識你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你是皇子。可-她-知-道!」扶蘇捍衛起這段愛來,他說那個女人根本沒奢望嫁給他,她打算單獨把孩子撫養大。他還說了一籮筐話,讓她對她寬容一些,就像對嫦娥那樣。弄玉煩了:「你幹嘛非要留在這裡勸我?你累不累!你想娶多少隨便,我還是那句話,你有三千個我也不在乎!」「其實,你也該得到一些補償。」「你說什麼?」「你也可以放縱放縱自己嘛,你還年輕。」弄玉驚呆了。「以前不也有幾個男人圍著你轉嗎。」他在笑。弄玉要走,扶蘇堵在門口,不讓她連夜走,她亂打亂抓一通,把他的臉抓出了血道道,他還牢牢地把著門。她一頭栽倒在床上痛哭起來,過了一會兒扶蘇走到床邊坐下,一聲不吭,也不碰她,現在他除了把守著她,實在不知該拿她怎麼辦了。熬到第二天早晨,他放她走。她什麼也沒帶,騎馬出去,扶蘇追了出來,這次卻不是攔著她,而是硬塞給她一把傘。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