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通天塔(11)
他們一起緬懷這遺迹。快樂的青春作坊的牆上有鑲過鏡子的凹痕,還扎著銹得掉渣的鐵釘,一些褪色的花瓶子陷在土裡。木材庫成了耗子窩。孔雀籠里來了一群麻雀,它們找到已經石化的糠,啄了啄,又唿啦啦飛走了。風吹雨打把愚公井變成了一個爛坑,血漬上長出了小白花。書庫里有一隻黑山羊在東張西望,雙頭人喝剩的隱身糖漿還在小套間流淌。透過牆上的大缺口,他們看見黃河在暮靄中幽幽閃亮。「我走了,」田雨跨向那個大缺口,「你們也早點回吧,今年不知會發生什麼。皇帝東巡,身邊的公子只有胡亥。」話還沒說完,他走了,弄玉還沒來得及問土匪的事,還沒來得及說百里桑的事,他走了。山坡上亂舞的荒草,像墳場上一樣,把他孤獨的身影卷了進去。「他知道的挺多。」扶蘇說。過一會兒,山腳下出現一個黑點,那是田雨在策馬狂奔。弄玉目送他遠逝。前方,即將吞沒他的鄂爾多斯高原,在氤氳地氣中顫動著,毛茸茸的鋪滿黑草,猶如一個惡魔呼吸著的胸膛。弄玉搖著頭說:「他在城堡里的時候,還是個孩子,還不知道國君為什麼要聽說客擺布。」「走吧,我們也走。」扶蘇說。「嗯,我還沒逛夠呢。」弄玉又笑了。她願意往西走,到西王母住的地方看一看,扶蘇曾告訴她黃河從那裡來,她也願意往東走,走到她沒見過的大海里,她甚至覺得自己有力氣在帝國的疆土上畫個大圓圈,就像她那偉大的公公正在做的那樣。但是扶蘇累了。他們在雲中城裡住下,這一宿特別悶熱,他們要了個雙人間,分開睡。早晨上路,他們又為沒有把這個客棧褻瀆褻瀆而感到遺憾。走到中午,他們又是大汗淋漓,空氣中好像都有水珠。在最難熬、路邊的羊也像狗一樣吐出舌頭的時候,他們進膚施城了,突然一陣痛快淋漓的狂風襲來,接著是一場瓢潑大雨,扶蘇策馬狂奔,喊道:「快跑呀!回去洗個鴛鴦浴!」弄玉興高采烈地跟著他:「好啊,隱身人!」街上被大雨沖得空蕩蕩的,他們闖進了最後一條街,一個女人站在蒙恬官邸的牆根下,牆頭的琉璃瓦擋不住雨水,她濕透的裙子緊緊貼在年輕窈窕的身體上,她直勾勾地瞪著並轡而來的兩個人,一動不動,但是當他們快要衝到門口時,她一扭頭跑了。她的臉,弄玉沒看清,但在劈頭蓋腦的暴雨中睜著的那一雙驚惶的大眼睛,她看得清清楚楚。扶蘇的馬慢了下來,弄玉發現他在盯著那個女孩的背影,那個女孩為了跑得快些,把裙子撩了起來,她消失在街角,扶蘇的眼光也收了回來。「她是誰?」弄玉問。「不認識,」扶蘇狠狠抽了一馬鞭,「躲雨的吧。」「躲雨不在人家屋檐下躲,跑到牆根下躲?」弄玉心想。他們拴好馬,掛好鞭子,來到後院。弄玉繞著天井跑來跑去,叫僕人出來兌洗澡水,拿衣服。扶蘇在堂屋裡站著,一動不動地站著,耷拉著腦袋,垂著手,腳下積了一灘水,馬鞭居然還在他手裡,滴著水。弄玉跑過去問:「你洗還是我洗?」扶蘇抬起頭來,一臉的恍惚:「啊?」弄玉奪過馬鞭扔掉,把他往浴室里推:「洗澡呀!我說洗澡!快去,別著涼!」扶蘇回過神來了:「哦,洗澡,一起洗,我說過洗鴛鴦浴的。」他打起精神吩咐僕人:「把鞭子送到馬廄里去,別的事不用管了。」他還伸手摟了摟弄玉,但是弄玉那雙挑起來的、能夠看穿他的心的眼睛,他不敢正視。到了浴室里,他慢條斯理地脫衣服,疊放在木台上,弄玉三下兩下扯掉臟衣服扔在地上。等弄玉踏進浴缸,扶蘇突然把自己的臟衣服穿上了。「我去趟廁所。」他說。他這一去,好像掉進了茅坑。弄玉坐在浴缸里一動不動,聽著雨聲,盯著水面下自己的腿。水涼了,扶蘇才回來,他說他拉肚子了,弄玉不言語。他們各洗各的,洗了一個冷冰冰的鴛鴦浴。他兩腿之間,被雨澆蔫、泡得白生生軟綿綿的那條蟲,耷拉在水下。隱身術時代的愛情的紀念活動就這樣收場了。他們各自擦乾,安安靜靜地回房。躺下時,弄玉發現窗帘沒拉嚴,她知道這時候再說「窗戶漏著光」,扶蘇是沒有力氣起來的,她就自己起來拉上了它。扶蘇平躺著,好像精疲力竭真的睡著了,她也閉上眼睛,朝牆轉過身去。當她差不多應該睡著的時候,扶蘇悄悄下地,悉悉索索一陣,又沒聲了。她跳下床來,拉開櫃門,看見少了一把雨傘。她從沒指望過一個皇子會一輩子鍾情於她,但這個女人來得太突然了,她就睜著那麼哀怨的大眼睛殺出來,生生截住他們甜蜜的旅途,她恨她連消退的工夫都不給他們。她想說服自己:是我太多疑。但她立刻否認自己是一個多疑的人。在扶蘇面前她什麼也不問,也不屑於僱人跟蹤他,在她看來,這種事無需證據,僅憑心就能了解。他們到了何種程度、他出去闖了什麼樣的禍,她全都知道了。但她還是好奇,她暫時忍著,她想知道的是,那女人用什麼把一個皇子勾到手,那張臉在雨中沒看清,但她可以肯定上面是有缺點的,作為一個女人,稜角太分明,嘴太寬,而且很可能是香腸嘴,但是她憑什麼呢?想起那雙大眼睛,弄玉不由得懷疑她讓男人勃起的竟然是性格的魅力。又一個問題冒了出來,把她的心真的刺痛了——他們是什麼時候乾的?那女人的濕衣服緊緊貼在肚子上,那肚子沒有一點隆起,難道只有兩三個月?「難道就在『私奔』前不久,甚至就在他追著親我的前幾天?!」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