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空中城(4)
這樣的僵局,有可能年年月月地持續下去,不光不跟她說話,也不跟這裡所有的人說話,這想法讓田鳶透不過氣來,他比剛來時更加痛恨這陌生的環境,他夢見城堡里有特別特別多的規矩,怎麼說話怎麼走路怎麼站怎麼坐……稍有違反就會被黑鬍子的主人用鞭子抽,他夢見自己逃離,而馬臉男孩舉著弓箭、領著一隊人馬追殺他。黑丫頭從夢中消失了,紅裙子尚未出現在夢中,因為他過於想夢見她,又沒能記住她的臉。「那是捉摸不透的一張臉!」他躺在被鶯兒關緊門窗的屋子裡胡思亂想,「她到底美在哪兒?我說不清楚。反正看不見她,我就會忘了她的模樣。」他再也不肯到鶯兒懷裡睡了,鶯兒想:公子十二歲了,去年這時候,他錦衣玉食!她想不到田鳶身上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對成年女人的迷戀一去不復返了,連童年時期的幻想的迴光返照,也隨著黑丫頭的離去而消失了;馬尾辮、紅裙子、平胸,將他的注意力由**引向臉、由**引向了幻影。最大的變化是:在黑暗中想像那張臉的時候,他的小**不會翹。六月的一個晚上,一切都改變了。田鳶來到孔雀籠旁邊打量那具被射得千瘡百孔的木人,然後從旁邊的兵器架上抄起弓箭,把所有的鬱悶嘭嘭嘭嘭地、準確地發泄在它身上。他滿腦子都是鶯兒的嘮嘮叨叨:「活著,活著就不錯……」嘭!一箭射中木頭人的嘴。「別露餡,小心國王的遺詔執行到這兒來……」嘭!一箭射中木頭人的眼睛。「這到底是什麼地方?他們服徭役嗎?田鳶,你將來肯服徭役嗎?」嘭!一箭射中木頭人的臉……他以為只有月亮看見他,但是有人邁著小貓步、舉著火把來到了面前。是她!真的是她!就在面前,她一下子離得那麼近,嘴唇上的皺褶在火光下清清楚楚!她真的是個十二、三歲的女孩,胸脯上沒有一點隆起。她像從宗廟的壁畫里跳出來的聖女,按照線描的輪廓長出了血肉,又穿著足以吸收全部體溫的柔軟的細麻衣。她被狂暴的箭擊聲吵醒了,出來辨認那個炫耀武力的小男孩。她的笑容,終於也給了這小男孩一次:「是你呀,養孔雀的!」養孔雀的心想:啊,她認識我,她和馬臉澆花、和馬臉踢蹴鞠時,遠遠地看過我一眼!謝謝那朵有魔力的芍藥花。但是,天生的傲慢使他不動聲色,他唯一的表情是冷冷的一瞥。然後他把弓箭放回去,往回走。「你叫什麼名字?」小姐問。「田鳶。」他回過頭來說。「我叫弄玉。」「弄玉?好奇怪。」「怎麼了?」「秦穆公的女兒也叫弄玉。」「你知道秦穆公?你讀過書?」田鳶心想:豈止是讀過書。他不知道再說什麼,就在這時,馬臉嚼著零食、按著皮腰帶上的金鉤來了:「站在那兒射,射不準才怪呢。」在火把照耀下,他的臉比白天還像馬駒子,因為鼻孔顯得很大,就差穿一根韁繩,人中拉得很長,差不多可以綁一條馬挽套,他滿臉都是不服氣:「養孔雀的,敢跟我在馬上比試射箭嗎?」田鳶以加倍的傲慢說:「牽馬去。」他的語氣好像在臨淄的狩獵場里使喚一個小廝。弄玉對馬臉說:「弟弟你別欺負人。」只這一句話,立刻消除了田鳶的敵意,後來他即使在夢中也不再與馬臉為敵了。他們在馬背上各發二十箭,以射中木頭人腦袋為準,養鳥的中十九箭,馬臉中十箭,小姐純粹在起鬨,十八箭都飛到箭靶後面的木材庫的門板上了。從這一天起,馬臉對自己習武的前途喪失了信心,又對別的事情迅速燃起了信心。他叫百里桑,田鳶一聽這罕見的姓氏,就知道他是城堡主人百里冬的公子,而弄玉是百里冬的千金。「我是一個可以和別人說話的人了!」早晨醒來,田鳶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個,這個十二歲的男孩,心中對此充滿了狂喜。鶯兒還沉浸在初夏的無風之夜的懷舊夢中,田鳶端起鳥食盆子,躡手躡腳地出了門,比平時更早,掛在城牆上的太陽從來沒有那麼大、那麼紅,他願意每天第一個和它打招呼。那姑娘——她叫什麼?弄玉——她的模樣,他仍然想不起來,但是他欣慰地想:「見到她時,我可以對她笑一笑了。」他首先見到了百里桑,百里桑遠遠地在場院北邊踢蹴鞠,沒完沒了地顛著,一點和他打招呼的意思也沒有。田鳶不再看他。當他喂鳥的時候,忽然明白百里桑為什麼白天不理睬他了。「我是他家的奴隸!」屈辱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燒起來。他沒有興趣再窺視。早晨的太陽騙了他。昨晚的事情無非是這樣:他終於夢見了她。她走過來時,他也不敢抬頭。弄玉透過柵欄往裡瞧,他相信她在看那頭孔雀。但是她說:「嘿!我爸叫你去,把你媽也叫上。」她的眼睛含著笑。他心中釋然,「我們確實是熟人了。」這想法是他心中升起的另一輪紅太陽。中午,他和鶯兒來到百里冬面前,那屋裡還有一個光頭武士和一個矮壯的少年。百里冬歪在炕上,鷹眼盯了田鳶一會兒,突然發問:「你跟誰學的箭?」「自己琢磨的。」田鳶按照鶯兒的囑咐小聲回答。「騎馬也是自己琢磨的嗎?」「是。」百里冬眯著眼問光頭:「這年頭,戰馬多少錢一匹呀?」光頭說:「眼下值二十斤金子,頭幾年打仗時,值七八十金吧。」百里冬笑笑,問田鳶:「你小時候在路邊隨便揀一匹馬,就練上了?」田鳶不言語。他臉一沉,跳下地,疾步走到光頭身邊,昂地一聲,從光頭腰間拔出劍,扔在田鳶面前。劍在地上噹啷啷響,鶯兒哆嗦起來,田鳶的眼睛卻亮了。百里冬展開胳膊指著那矮壯少年,命令田鳶:「向他進攻!」鶯兒眨巴著眼睛按住田鳶。百里冬譏笑道:「沒本事,昨晚瞎鬧騰什麼?這是你逞能的地方嗎?」田鳶硬從鶯兒手裡撐起來,抓起劍沖向那少年,他還沒看清怎麼回事,那人的劍已經出鞘了,他虎口一麻,自己的劍已跌落在地,那劍還在地上亂跳,人家的劍已經回鞘了。百里冬跳上炕,盤腿而坐,捋著鬍子說:「鶯夫人,你兒子分明是武士嘛,怎麼弄成養孔雀的了?田鳶!難道你想養一輩子孔雀嗎?」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