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空中城(5)
「不想!」「那就到比武場去,去騎馬,去拼劍,去贏!從銅盤子里抓金子!證明你不比別人差!把鳥食盆子扔掉!我這裡已經有三百多個僕人,夠多的了!鶯夫人,武士的母親,從我的僕人中挑一個,或者兩個,讓他們伺候你!一個有才能的人被埋沒,天理不容,何況委身為奴!」眼看田鳶就要捲入亡命徒的陣營,鶯兒不知道怎麼才能把這事往好處想。「他早晚要差你去押鹽車的,」她關上門,把田鳶拉到床頭,「他缺人押鹽車,才楞說你是武士。」田鳶提醒她:「成為武士,正是母親對我的希望。」鶯兒就沒話了。那以後,城堡里的人跟著百里冬叫她「鶯夫人」,這個稱呼正符合她的年齡,她比自己三十八歲的年齡更顯得蒼老,兩片曾挑逗過小木匠的嘴唇已經變成了褐色,失去了昔日的光澤,那曾經風情萬種的眉頭凝固了,龍捲風在眉宇間永遠刻上了深溝。每天傍晚她把汗流浹背的田鳶脫得精光,渾身上下檢查有沒有傷,除了肩膀上的舊疤和龍捲風刮出來的一些日益模糊的小瘢痕,她什麼也沒找到。她讓田鳶別跟那些押鹽車的人死拼,尤其是那個光頭:「他是秦舞陽的師父。」但是百里冬囑咐田鳶:「誰也不要怕!死也不怕!你得想:誰能比我強呢?啊?」光頭的武學是青銅時代遺留下來的簡明哲學的一部分:「如果你讓劍長在自己的手上,像老虎的爪子一樣,你就是一個劍客了。」他用寓言的方式教導田鳶,「你看豹子怎麼繞過公牛的犄角,你看老鷹怎麼避開毒蛇的牙……」當時唯一打不過田鳶的是百里桑,他退出比武場后,田鳶就成了城堡里最年少的劍客,他的年齡、他臨時的師父,以及他輸了還目空一切的眼神,讓北方的劍客們想起十三歲就殺人的秦舞陽,誰也沒想到他在模仿百里冬,這個除了眼睛、別的地方都不會殺人的小矮子。世上的事情往往是這樣:一群孔武有力的漢子,被一個四肢不發達的小男人統治著,他們搞不清世界怎麼慢慢落到了小男人手裡。百里冬除了個頭和力氣,其他方面都是男人的楷模,他目光如炬、話音如鐵、行動如風,他從城堡門口的階梯登上屋頂,一步跨兩三個台階,下來也是這樣;他一會兒出現在城堡北邊,一會兒出現在南邊,中間走對角線,穿過比武場時順便用眼神鼓勵武士玩命;好像總有一個目標在等著他,是那個目標迫不及待,而不是他;他的腳在奔走,他的頭腦在飛翔;他半個臉的絡腮鬍子是過剩的陽剛之氣的外溢;他在嚴寒中不戴帽子,這不僅因為他不覺得冷,而且,按改朝換代后給他定的成分,他要戴,只能戴平民的黑頭巾,他,百里冬,就是把耳朵凍掉也不肯接受這恥辱,因為五百年前秦國的大夫名叫百里奚。誰也不計較百里奚的族譜里到底有沒有百里冬這個人。他在達官貴人面前昂頭挺胸,完全像在一個喂孔雀的奴僕面前一樣;實際上從三十年前,他就敢穿著草鞋闖王宮;他試圖用自學的治國之道遊說倒數第三代趙國國王,結果只是在大將軍李牧手下謀了個飯碗,在那兒,他親眼看見中**隊怎麼訓練馬上格鬥、對付游牧民族,現在,他把這一套搬到城堡里,免得這個城堡像山下的城鎮和村莊那樣,被匈奴人踏成廢墟。至於錢,他到底有多少錢,昨天有多少、今天又變成了多少,賬房比他清楚。他是慷慨的,這是自負到極點的慷慨,就是不惜一切代價、讓那些比自己高的人向自己鞠躬。這個城堡,這個微型的王國,是他迄今為止最大的慷慨、最大的自負。在匈奴人連年的騷擾和一場大地震后,雲中的百姓全都喪失了家園,百里冬出錢建了這個空中城,在這裡,有手藝的養活自己、沒手藝的跟他干;鶯夫人說得對,他要販鹽、要保護鐵礦,不能沒有武士,但他用金蠶豆來賞賜這些武士,他的賞賜像樹上掉果子一樣,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下來,他穿過場院時,碰巧看見誰的表演很出彩,就心血來潮地找弄玉,叫她去賬房端金子。田鳶也渴望從弄玉手裡抓一把金子,這倒不是為了金子,這東西他小時候看膩了,甚至都啃膩了,但是弄玉的微笑,他還很少有機會見到。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只能用汗和血來賞賜自己。在那個圈子裡,血是受人尊敬的、值得炫耀的,於是田鳶瞞著鶯夫人用鐵劍和成年人斗,希望敷藥的時候,圍觀人群里有紅裙子,現在,血成了他的芍藥花。可惜弄玉對血沒有好奇。一個酒糟鼻子的老醫生忙著給亡命徒敷藥,他的外套背後綉著「沒有不死草」這幾個字,據說戰爭期間他為了反駁「世界上存在著一種能夠起死回生的植物」的邪說、為了表示對庸醫的蔑視,在外套上永久性地發出了這一宣言,這沒有打消人們的幻想,反而給他帶來了「不死草」的綽號。一個比田鳶大三歲、卻壯得像小牛犢一樣的小夥子讓他自慚形穢,這就是那天打掉他手中劍的年輕人,他是百里冬的大公子百里櫟,他的肩膀那麼寬,像個大人,他的胸脯那麼敦實,穿上衣服都鼓起來,他的胳膊一屈,上面那一坨就骨碌碌地動,像塞了一顆鐵球,又像養了一隻水耗子,他的屁股也長開了,像馬屁股一樣,就這樣,他還很白,在驕陽下成天操練,也不怎麼變色,田鳶羨慕極了。百里櫟在場邊擦汗,一個杏兒臉的、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跑過來咿咿呀呀地唱: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