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鳶(1)

第一章 鳶(1)

在東海岸邊人們記憶所及的最炙熱、最炫目、連翠雀花瓣也被烈日晒得發白的仲夏,許木匠在海邊的山上伐木,他的妻子扛著一罐水走來。在樹蔭下,她感到襯裙里掉下了一顆雞蛋,她四處尋找,從花叢中發現了一個比鵪鶉還小的人兒,他身上沒有血,皮膚像深水的魚一樣白,隱約透出淡青色的脈絡,與斑駁的樹影交織。她把這個怪胎捧到許木匠面前,許木匠把它扔進了大海。晚上,一隻白鷗飛到他家房樑上睡覺,半夜裡掉下來把自己摔醒,隨著一陣陣沉悶的扑打聲,它的羽毛脫落在草堆里。早晨,草堆里傳出了微弱的哭聲,夫妻倆被驚醒,看見了那個棄嬰。他們把羽毛包起來,再打開的時候只見一堆沙礫。他們戰戰兢兢地把孩子拉扯大,不知道是神仙轉世還是妖孽投胎。他八歲那年,母親倒在溪流邊,水罐打翻在地,手上有毒蜥蜴的牙印,兩年後,許木匠被自己鋸斷的檀樹壓扁了,他用那棵樹給父親做了棺材。這時候他已經學會做一些木匠活,包括指南車和跳舞木偶,為了掌握更有用的本領,他加入了造船作坊。他曾在父親的葬身之地向樹木報復,可它們長得比砍得還快。那綿延不絕的山峰,據說是從八千里以外的草原延伸過來的,那些盤根錯節的老樹,據說是從開天闢地的混沌中挺過來的。他們讓溪流把木料衝下山,刨去白色的樹皮,留下紅色的堅硬的木料,好經受一百年的風浪。在海岸邊的造船台上,他們按照世代相傳、畫在腦子裡的圖樣鋸出上千個部位,榫合在一起。小木匠常常被海面上的霞光吸引:「要是能到日出的地方看一看,該多好啊,那邊或許能住人。」初升的太陽是那樣溫涼可人,看樣子不會把人燒焦,海面上偶爾有仙山浮出,看起來那麼逼真,有人說那裡長著三百里高的桑樹,樹頂上有一個太陽,下面還睡著九個,有人曾經駕船撲過去,但它散得比霧還快。在他十五歲那年,又有人說,那個島上的仙人飛來了,他們親眼看見一條黑影在半山腰蕩來蕩去,比猴子大得多,一個淵源千古的疑團又縈繞在小木匠心頭:「鳥為什麼能飛起來?」他覺得這事歸翅膀管,「那雞又為什麼不能呢?」哦,雞的翅膀太小。他打算照海鷗的樣子給自己搞一對翅膀,就在松木骨架上綳羊皮,就用皮帶連在他身上,他把圖畫在廢木板上,給造船作坊的老師傅看,這玩意兒看起來像一隻煮熟、張開殼的蛤。師父說:「別折騰了,咱的祖師爺魯班早就試過了。」正月里,小木匠把翅膀趕出來,在門口撲騰。皮帶像馬挽套似的粗,翅膀比他的胳膊還長兩倍,他勉強能拉動這套枷鎖。村民們夾道起鬨,他張開翅膀,跑得呼哧帶喘,像只受驚的小雞,翅膀一路噼哩啪啦地響,松木骨架好像就要碎了。在第十五次試飛中,小木匠癱倒在雪地上,羊皮和木架卻還完好無損,那畢竟是用造船的工藝一段段連起來的。小木匠在下面翻不動身,又明白了一個道理:要想飛起來,光長出翅膀是不夠的,還需要海鷗那種不知疲倦的力量。他打算回家練石鎖。要不是一個好心人蹲下來說了句話,他這輩子還不知怎麼胡折騰呢。那是一位白白凈凈、戴著皮弁、穿著考究的絲衣、腰佩玉符的年輕人,一看就是通都大邑來的公子哥兒。「到房頂試一試嘛。」他說。小木匠爬上自己家屋頂。屋頂是斜的,還有積雪,他差點滑下來,那位公子站在梯子上托住了他的腳。小木匠重新站穩當,公子說:「別害怕!我接著你!」小木匠一橫心沖向屋檐,腳下一空,嚇得閉上了眼睛。公子接住了他,被他壓倒在地。他上房重來,這一次,他像兀鷲一樣穩穩地著了地。第三次,他在空中劃出了一道輕盈的弧線,羊皮鼓起來,還呼啦呼啦地響。公子歡呼道:「好個御風而行啊!」他在興頭上也玩了一把,把腳崴了,這雙腳顯然沒經過上山抬木頭的考驗。小木匠讓他在這兒養傷,他說他要回家,小木匠沒聽出他是本地人,他說他爸爸在臨淄當鹽官,祖籍在這裡,他們回來祭祀。「我姓孔,排行四。」小木匠攙著孔四公子回家,一路念叨他從小到大聽說的事:海上有一棵樹高三百里,十個太陽在那兒洗澡;要游到那兒去,得找兩千歲的海龜,用它的尿煮麵條,再摻點醋,味道怪怪的,但是吃了這碗面可以在水裡喘氣;南方出一種背上長角的狐狸,吃了它的肉可以活兩千年;西方有三個腦袋、六條尾巴的烏鴉,吃了它的肉可以不做惡夢;東方有一種開白花、結紅果的樹,吃了那紅果就不怕冷,血也不會凍成冰,可以爬上昆崙山去見王母娘娘……四公子一句也不信:「你去過那些地方嗎?沒去過,那就不是真的。」四公子再來的時候,駕著漂亮的馬車,帶來了鹿肉和絲衣。他冷靜地琢磨過小木匠的翅膀,認定那是有用的——埋伏在山崖上的奇兵可藉助它從天而降,但要改得更輕巧、更耐久。他還問小木匠會不會做雲梯,小木匠不知道什麼叫雲梯,四公子就在雪地上畫了一張潦潦草草的圖,小木匠看不明白,四公子說:這是往城牆上爬的東西,我也畫不好,你就按自己的想法鼓搗一個吧。小木匠懷疑他是個山大王,就推說造船作坊要開工了,沒時間做。四公子嗤笑道:「造船作坊,拉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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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寫一本書: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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