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彩車(3)
「我是胡亥。我說過要請你喝酒。」早在出關中之前,胡亥和弄玉在上林苑遇到田鳶,他就看懂了田鳶的目光。他把田鳶拉到酒館里,宣布他們已經是朋友,因為他們有共同的敵人。田鳶知道他的意思,他不想給他當刀使,胡亥問:「難道你不愛她嗎?」田鳶說:「我愛不愛她不要緊,問題是她愛不愛他。」胡亥輕蔑地說:「來這兒以前,我以為這個人不是死在你手裡,就是死在我手裡,現在我放心了,你不會跟我搶,孬種。」他把酒潑在恍恍惚惚的田鳶臉上,揚長而去。好像是作為補償,不能飛翔的田鳶,魂游卻越來越頻繁。他來到一個真實的世界,卻不能干涉世界上的事。他看見扶蘇和弄玉在梅花叢中接吻,他很冷靜,他的靈魂分析道:扶蘇的吻是東一下西一下的,從耳根到胸脯亂跑,跟我不一樣,嗯,還是我的辦法好。可是還魂后,他淚眼婆娑,想殺人:「他和她接吻!還會和她睡覺!讓我噁心!沒完沒了地噁心!要是我看不見,也就不那麼噁心了。可是他們竟然當著我的面干!我的劍呢?打完仗就上交了。從現在開始,我是不是又要找一把劍去?「我的靈魂看見你有什麼用?玉,你讓我目睹的事實就是:你消失了,消失了,消失了,我記住了你的寢宮又有什麼用?再過一個月,你就從那兒也消失了!你和過去一刀兩斷,恐怕連孔雀也找不到你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嫁給他,相信不是為了做皇后,是不是嫌每天的新鮮事不夠多,還要給自己找新鮮感呢?那你玩笑開得也太大了。」這個玩笑把他的世界變成了墳墓,他看見綠色的、銀色的、青色的鬼火舔著丹釜,他看見渭水的晨霧後面隱藏著有史以來最猙獰的建築,他估計婚禮的那天就是他這具行屍走肉在灼熱中耗散的時候,如果他在弄玉的臉上看見一絲無奈,就要當場宰了扶蘇。婚禮那天早晨,他帶著心裡的劍站在宮廷小人物們中間,等待心上人出嫁的彩車來臨,等著以某種方式殺死那個今天晚上要穿透她身體的男人。但是彩車來臨時他喪盡了勇氣,在他和新人之間隔著一重重珠簾、金絲、玉墜、銅鈴以及飄舞在空中的真真假假的花瓣,伴著鑾鈴的叮噹聲、鼓樂的喧囂和陣陣歡呼,透過這一切他看見弄玉在笑,笑得很幸福,她又是那麼美麗,比跟他在一起的任何時候都更美麗。「我知道了,玉,我知道你為什麼把自己嫁給別人了,」田鳶心碎地念叨著,「因為嫁給他,比嫁給我更美。」他在夢中又見到了弄玉。在掛著艾草的房門前他飄然落地,聽見牛兒哥高聲說話。他推開門,看見侯生在床上打坐,弄玉、扶蘇和牛兒哥直挺挺地站著,他們身後的牆已經倒塌,逆光使他們的臉隱藏在陰影中。看見田鳶進來,扶蘇和牛兒哥就告辭了,扶蘇出門前跟田鳶耳語了幾句,好像是說弄玉有心痛病、不能多說話。心痛病跟說話有什麼關係?夢裡田鳶沒想過,只覺得扶蘇的話很有道理。他們走以後,侯生含糊不清地念起了咒語,弄玉告訴田鳶:「他在煉心丹。」田鳶想起盧生說過的話:煉丹有兩種,一種是在爐子里煉,一種是在心裡煉,心裡對侯生就充滿了敬意。一股冷風灌進來,田雨在門口大叫:「馬戲團來啦,快看蟒蛇去呀!」弄玉說:「別在人家門口耍蛇!」田雨就沒了。田鳶回頭看弄玉,發現她身後是大海,海面上霞光萬丈、五彩繽紛。他拉著弄玉的胳膊說:「看,多像一副畫呀!」弄玉說:「真像,真美。」田鳶攬著她的肩膀來到殘垣斷壁前,從後面摟著她,下巴貼著她的頭髮,說:「你丈夫不讓你多說話,咱們看看大海好嗎?」弄玉小聲說:「好的。」他感到她的頭髮輕輕動了一下,知道她在點頭。她的肩膀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胸口上,她身上散發著溫熱和迷人的香氣,令他心旌搖動。從此,夢就成了田鳶和弄玉的通天塔。他們在空蕩蕩的咸陽城穿行,秋天的陽光透過巨大的雲彩傾瀉在前方。他們在陌生的童話城不期而遇,到處都是水晶塑像和五彩繽紛的樹。他也曾穿著整齊的甲胄來到城堡的餐廳里,從許多模糊的面孔中尋找弄玉,還怕被人瞧出心思來。還有一次,他夢見濃霧注滿大街小巷,不知是在雁門還是九原。他匆匆忙忙往郡尉營趕路,心裡念叨:又要打仗了。雷聲隆隆。身邊有一條高高的黃土梁向天邊延伸,梁頂上馬隊呼嘯而過。夢中田鳶深信:只要沿著這道梁走下去就一定能到達郡尉營。當他穿越一片密密麻麻的桑樹林時,發現三三兩兩的全裸的女人,其中一個女孩梳著馬尾辮,似曾相識,他把她拉出來,邊走邊念叨:「找個亮地方好好看看你。」當他們接吻時她化在田鳶的嘴裡了。田鳶繼續跋涉,腳步越來越吃力,好像被兩條皮筋拉著。他被一座齊腰高的、眼看就要垮掉的草棚擋住了去路,他從洞口爬進去找東西,也不知在找什麼。地面又濕又滑,向洞口傾斜,他爬得很吃力。一支火把鬆鬆垮垮地捆在缺了角的榻上,發出蒼白、微弱的光,幾乎只能照亮火把自身,弄玉就在旁邊讀書寫字,她幹得那麼專心,連頭也不抬。冷風唿唿地灌進來,田鳶聽見黑暗中有人小聲議論:怎麼還不生炭火?要打仗了,皇帝說不讓生。他攀著榻腳立起來,哀求弄玉:「這麼黑的屋子怎麼看書?跟我走。」弄玉不理他,他就把弄玉背起來往外爬,弄玉很輕,濕氣中混雜著她的香味,令他心酸。在門口,弄玉忽然開口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