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木盒(4)
田雨到芮兒屋裡整理「東郭讓子譜」,芮兒埋頭在棋枰上擺變化,長長的頭髮拂在棋枰上,蓋住了一大片棋子,田雨看呆了。芮兒撩開頭髮一看,棋子全亂套了,煩躁地說:「剪了它!你說我剪短點好看嗎?」田雨張口結舌楞了半天,她笑了:「喂,你又丟魂了?」田雨忽然說:「什麼時候剪,給我留一縷。」芮兒的臉唰地紅了:「要它幹嘛?」「做個香囊掛在腰帶上。」田雨見到弄玉時打聽:「女孩子什麼時候出嫁?」弄玉說:「小的十五歲,大的,像姐姐一樣,一大把年紀才出嫁。你想什麼呢?」田雨說:「再等一年,她就十五歲了。」他的表情非但不羞澀,反而十分堅毅自信,剎那間,弄玉肯定孔雀傳書的事不是田雨乾的了。他不是一個只會做夢的人,他是一個行動的人,如果他有了夢,會把它變成現實。弄玉走以後,田雨立刻出門打聽房價,他要知道一年後自己攢的錢夠買什麼樣的豪宅。有一天田雨被王桂他們的話題吸引了,他們說外面正在傳一句順口溜: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不見長城下,屍骸相支柱。他們說東郭先生家是有福氣的,沒有兒子,有了就要服徭役,到陰山上築長城,去年冬天,長城上活活凍死了很多人,服徭役的、服刑的,一塊兒凍死。他們還說,為建造有史以來最大的皇陵,朝廷正在橫徵暴斂,交不起賦稅的農民正好變成刑徒,死在工地上……田雨很驚訝。他一直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空前強大、方興未艾的帝國中,這些年來他看見的是抗擊匈奴戰爭的勝利、帝國的繁榮富強、首都的雄偉壯麗,他還沒聽說過這些事。回將軍府的路上,他又遇到了一支押解犯人的隊列,每個犯人背上綁著一根血跡斑斑的木棍,胳膊撐開捆在木棍上,頭髮像鬼一樣披散下來,要不是干風吹開亂髮,露出臉上刺的字,分不清臉和後腦勺。以前他也見過這一幕,不以為奇,但是今天這支隊列騷亂起來,他們在罵:「臟豬!」士兵們一涌而上,一陣撕肝裂膽的哀嚎傳出來,只有噩夢中的怪獸才會這麼叫,它一聲比一聲低,湮沒在狂暴的棍擊聲中。他們走了,留下一具屍體,腦漿流了一地,衣服被撕得稀爛,皮膚上有一片片化膿的斑點。路人告訴田雨,這個犯人得了爛瘡,士兵們怕傳染,把他打死了。田雨惶惑了,他搞不清這個輝煌的時代是剛剛開始還是行將就木,今後的人們會怎樣書寫它,也許歷史真的像東郭先生的棋那樣——未來影響著過去。田雨也偶爾到百里冬家去看望鶯夫人。今年夏天,田鳶被皇帝派往南方巡查丹礦,鶯夫人在舊宮沒了伴兒,就搬來了。大家正在商量給百里桑辦冠禮的事,百里冬看見田雨,就問鶯夫人要不要把田雨的冠禮一起辦,鶯夫人說他才十八歲,百里冬說:「嗨!公侯之子,什麼時候辦冠禮不行!」他本來就打算按秦國丞相百里奚後人的規格給二十歲的百里桑辦冠禮,事到如今他仍然把自己當個貴族。孩子們小時候寫的蓬萊國故事,被他接著寫下去,而且在故事中加了一個國王,為了讓國王有點事干,他把這個烏托邦拖入了戰國時代,這個幻想故事幾乎被他變成了歷史故事。百里桑對父親這種毫無想像力的寫法嗤之以鼻,他現在除了寫詩就是陪父親下棋。他嫌父親的棋臭,但又不敢到棋館里去碰釘子。他聽田雨說東郭先生那兒聚了一幫棋友,和他的水平相當,就很想去換換口味。田雨帶他去了,那天大家不下棋,只喝酒聊天。聽他們談啊談,談哲學談法律最後沒完沒了地談歷史,百里桑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說:「歷史是瀉藥。」大家納悶地盯著他,他解釋說:「小時候翻歷史書,我只有一種感覺:想大便。」書生們按住酒杯,嚴肅地盯著他,拒絕被這種庸俗的話逗笑,田雨悄悄說:「我也有同感。」百里桑冷冷地瞟他一眼:「是嗎,但是我們倆不同,你把書抓到廁所里接著看,我把書扔掉,去大便。我們家的書庫,一櫃櫃都是歷史書、哲學書、法律書、禮儀書、神話書、宗教書、預言書、故事書、養蠶書、種地書、牧羊書、煉鐵書……還有隱身術秘笈,都讓我肚子脹,大家把這叫做文化,其實都是瀉藥,因為我差不多把馬桶搬到書庫里來了。」王桂他們認為這個富家子弟是個廢物,但是只要他在這兒,什麼正經話題也聊不動,於是下棋。他所提起的唯一有價值的話題是千年預言:「『……七月沙丘,鮑魚之臭,三月大火,亡秦者胡也。』背完了。你們聽懂了嗎,這玩意兒是我們家一個僕人從海邊揀回來的烏龜殼上刻的,那時候我們家還有個雙頭人會翻譯那些鳥頭文,前面的都應驗了,那個『三月大火,亡秦者胡也」,什麼意思?你不能說胡人滅秦朝,胡人都滾**蛋了。」大家議論紛紛,還是猜不透。這一天王桂領來一個定邊老鄉,一個獨眼龍,身板高大硬朗,臉色黑里透紅,說話帶著濃濃的北部荒漠里的口音,大家下棋、聊天時,他像一頭被馴服的豹一樣盯著門口,沒被罩住的那隻眼裡長著無形的牙齒,他渾身綳著安安靜靜、但是一觸即發的暴力。百里桑悄悄告訴田雨,剛才他上廁所,碰見獨眼龍,這傢伙正在系褲帶,腳底下忽然「當」地一響,有個東西從他褲腳里滑下來,戳在地磚上,他一貓腰把那東西掖回去了,但是聽聲音就知道,那是一把劍。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