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木盒(5)
家裡正在準備百里桑的冠禮,光頭從北方帶來一張鹿皮給百里桑做皮弁。這不是一般的鹿皮,是白鹿的皮。據說白鹿也是一般的鹿變來的,變成灰鹿的時候,它看起來像一頭驢,但已經一千歲了,變成白鹿的時候,它看起來像一隻羊,但至少一千五百歲了。這一千五百年的白鹿皮花了百里冬四十斤金子,只是為了讓兒子關起門來像個貴族那樣打扮一天。皮弁、腰帶、靴子和劍鞘只用了其中的一小塊,都在家裡偷偷地做。田雨來的時候,鶯夫人正在做皮弁,把一小塊一小塊的皮縫在一起,每一針都穿過一顆鑽了眼的彩色玉石,皮塊的接縫處閃爍著珠光寶氣。她說那張白鹿皮用來做四套禮服都有富餘。她又一次問田雨要不要跟百里桑一起加冠,田雨有點不耐煩了:「開什麼玩笑啊,看看戶籍上怎麼寫的——他們家是黔首,我也是黔首。有多少錢也改變不了這個身份,出身高貴也沒用,縱然他真是百里奚的後代、我是齊國丞相的兒子又怎麼樣,我們敢戴著冠出門嗎?我們只配戴黑頭巾。要說加冠,我哥才有資格。」確實如此,田鳶有當朝冊封的爵位,他給百里冬押鹽車的時候,曾發誓戴著冠弁回來娶弄玉,結果做到了前一半。他的冠弁是朝廷賜的,是幾百顆首級換來的,如果家裡還要給他戴一頂古色古香的白鹿皮弁的話,現在也可以戴,他今年剛好二十歲,但他正在南方巡查丹礦。鶯夫人掏出田鳶的來信,抖抖索索抽出其中的一封,眯著老眼看了一遍又一遍,說:「他的二十歲生日,是在一個叫揚州的地方過的。」她把信遞給田雨,田雨心不在焉地瞟了一眼,放在床上,又盯著那堆白鹿皮嘀咕:「把門關起來偷偷地加冠?過後把那禮服怎麼辦?壓在箱底,還是燒了?我總覺得這事有點懸。」鶯夫人一聽就害怕了,她跑到百里冬面前,壓低聲音問,這事犯不犯法。百里冬笑呵呵地說:「你忘了,當初在城堡里給牛兒哥加冠,賓客里還有九原郡守呢。法律不許庶人戴冠,但沒說不能在家裡給兒子搞個成年禮呀,要是連這遊戲都不讓玩,做人還有什麼意思呢。」不過他答應悄悄地玩。鶯夫人將信將疑地走了,百里冬繼續查古代聖賢定下的規矩,很多細節他已經忘了。「士冠禮,筮於廟門,主人玄冠朝服,緇帶素縪,即位於門東西面,有司如主人服,即位於西方,東面北上,筮與席……」他迷失在古代的甜美的一天里:清風,黃土,新葉,桃花,車,粘著青草的木輪,四四方方的土房,紅的帘子,不加雕飾的木門,許多姿態優雅的人,蘆席,蒲團,竹器,瓦罐,青銅,甘醴,大塊大塊的肉脯……沒有鐵的世界,是那麼清爽亮麗。一個陰森的聲音打斷了他的遐想:「這些書,都要上繳。」雲陽縣令站在身邊,一張冰冷的臉像鞋底一樣,這個小官是皇帝親自任命的,要為當朝當代的廉潔吏治樹一個典型,他絕對該張榜戴花,他鐵面無私、執法如山,不知多少有錢有勢又目無法紀的人,被他送到陰山上修長城、送到宗廟裡劈木頭、送到渭水邊扛石頭,百里冬雖是皇子妃的養父,也沒見他笑過。「你說什麼?」百里冬問。縣令指指那本禮法書,又指指後面的書架,重複了一遍:「朝廷的最新法令:除醫藥、占卜、桑蠶之書和秦國歷史書籍,一切民間書籍都要收繳。」「為什麼?」「這是法令,不要問為什麼。你只要依法辦事,就沒有任何麻煩。十五天之內把書拉到縣裡來。」說完他就走了。光頭進來,百里冬嘀咕道:「書有什麼好收的,書能把人頭砍下來嗎?」光頭說:「七輛車的兵器都給他們了,書還有什麼捨不得的。」百里冬繼續考慮冠禮的儀式,忘了書的事。過幾天,里長和和氣氣地來提醒他了,他答應交書,但也沒動。過了十五天限期,他仍然沒有派車送書,他倒不想抗拒朝廷的法令,只是懶得把那些沉甸甸的簡櫝弄出來。他和光頭在書房下棋的時候,雲陽縣令、縣尉帶著五十多個兵,駕著十輛大車,來裝書了。士兵們抬著柳條筐一哄而入,把書往裡搬,書太多,老也搬不完,他們索性把書架拉倒,讓書簡稀里嘩啦滾一地,然後往筐里揀,孔雀遛達進來,差點兒也被他們扔進筐里,如意把它抱走了。士兵出門時嫌百里冬擋了道,用肩膀頂開了他。他眼裡一下就冒出了火,但他忍住沒發作。他聽見容氏對百里桑說:「收兵器都沒這麼亂,那時候當兵的把劍柄理順了才裝車。」看著烏煙瘴氣的院子,百里冬想:當初收兵器的時候,真他娘該造反。「說不定我們以一當十地殺出去,在趙國的土地上一呼百應,我們收復趙國的土地!」他解恨地想,「娘的,老子在雲中,誰敢用肩膀讓我閃開道?」他像挨了凍似的發起抖來,黑鬍子也跟著哆嗦起來,他像女人一樣哭了。看見蓬萊國故事也被扔進了柳條筐,他衝上去拽住柳條筐說:「這不是**。」縣令鐵面無私地說:「是不是**,我們帶回去查。」光頭這個老武士,虎視眈眈地盯著縣尉腰間的佩劍,鶯夫人知道他在幻想將它拔出來,趕緊把他拉上了樓。縣令緩了緩口氣,對百里冬說:「你也算是皇親國戚,我們對你算客氣的。有人抗拒交書,被當場問斬,知道不?」  [返]